Carnevale
〈Propose a Toast to those Beautiful Destiny〉 卡達菲列雙手插在褲袋,漫步在開滿整片黃色小花的山丘上,只有一指節大小的花朵在他穿越花叢時不停蹭過純黑褲管,這兒的風正吹得很輕,挾著微微海水氣味的清新草香聞起來格外舒暢,久違的鄉間自然令他的肺部彷彿剛破蛹的蝴蝶,舒展開濕皺的翅膀讓清風晾乾,他隨著自己的步伐深呼吸著,任憑沒扣起的西裝外套衣緣隨風揚動。
今日的卡達菲列穿妥黑色西裝,規矩地搭配白色襯衫及普通腰帶,穿了雙輕便的樂福鞋,綴上為了此行而買的純白口袋巾,但還是免不了讓它在胸前開成一簇花,最後戴了頂寬沿紳士帽完成裝扮,俐落地出門。 他在落腳處附近隨意找了間順眼的店,點杯濃縮咖啡來搭配他的午餐,他想自己不需要趕時間,用完餐便悠閒地沿著這條小徑邊逛邊往目的地的方向走去。 當走經一間有著草綠色窄門的花店時,卡達菲列本來想買點花,但不曉得有多少「人」該送,索性一朵也不買,只帶上他的敬意,說到敬意,他又想到用酒或許更好,可惜這兒大概無法臨時買到一瓶好酒。 他越走離越遠離街道,兩旁零散的矮房店家風景被整幅點滿顏色的翠綠取代,祥和色調及溫潤線條與拉斐爾的手筆巧妙地相似。 當他走到花田小徑的盡頭,往山丘上攀步,發現先早想要買花的念頭完全是多此一舉,這座山丘已經用黃色花朵做為植被,他有些無法想像那些傢伙就安睡在這樣清新可愛的地方,真是一點都不搭調。 墓園就闢在小丘頂端,沒有任何圈欄,一排排白色十字豎立在花叢間,得走近些才能看見那些仰躺在油綠間的方碑,方碑上頭統一沒有刻上任何姓名或生卒年,只能偶遇幾個看起來像是綽號的不工整刻痕被遺下。 卡達菲列脫下帽來,手指在身上劃出十字,嘴裡喃喃唸著禱詞,望這些與他素不相識的死者已經獲得安息,即使他認為他們去的地方只會是地獄,就和他最後會有的歸宿一樣,但地獄或許也有塊能偷得安眠的地方吧?就算沒有也無妨,因為天主總是那樣仁慈。 祈禱完畢後他將帽子戴回,在排列整齊的墓碑間漫步,抬眼欣賞遠在山丘下方的海岸,雪白沙灘在海灣邊鑲了一圈,有如喪禮上的白玫瑰。 即使這裡的空氣如此清新沁鼻,卡達菲列還是彷彿嗅到來自他記憶中、那股混著皮革氣息的菸味--死亡的氣味,突然颳來的一陣風將他的帽子吹到了不曉得是誰的墓上,也吹不散那股再熟悉不過的味道。 他邁開步伐撿起落到幾個墓碑外的帽子,重新戴起,回憶起奶奶留給他的也是相同的氣息。 那一天的天氣很晴朗,就連一片雲都沒出現,卡達菲列在外頭接到了奶奶病逝的電話,當他趕回家裡時女眷們已經在床邊哭紅了眼睛,他和其他男人們同樣從口袋中抽出手帕遞給她們,沉默地抱著她們還有孩子們,那些孩子就像從前的他那樣對死亡感到懵懂,而手染不少鮮血的他早已再熟悉不過。那次他久違地直接和父親通了電話,父親除了替他的母親祈禱、交代兒子陪伴家眷並充當兄弟打理後事的左右手外沒有多說什麼,但每句話之間都夾了漫長的空白,他不能出席喪禮,但會派人替他到場致意。 待一陣忙亂稍歇,長輩們從房間裡散去,才輪到卡達菲列來到床前,他拉起奶奶皮膚粗硬的手,將掌心滿滿地觸上自己的臉頰,那雙曾經無數次遞給他溫暖的手這回卻是一片冰涼,她的指尖充滿她一向喜歡的那種菸草氣味,他猜想她已經抽過人生中最後一根菸,或許是心滿意足地離開,趕在那陣舒暢感散去前向上帝報到,這樣她在那裡才能記得在人世間最後、最美的一口氣。 當天卡達菲列沒有掉淚,聽過家人的轉述,他很高興心愛的奶奶離開得平靜,她的孫子們都長大成人了,無須她掛心,她的那些廚房手藝和家事哲學也都全教給了女孩們,她們已經或即將能把家庭照料得很好;男人們不需要再事事過問她意見,能打理好自己的生活大小事,並互相扶持幫襯,扛起保護這個家族的責任。 看著奶奶安詳的睡臉,卡達菲列感激天主如此垂愛她,以及她的子孫們。 而以為自己能平靜接受的他卻在喪禮上緊抱著卡梅羅一塊哭了,在那個沒人經過的庭院樹籬後。卡梅羅將他的後頸抓得很疼,他曉得那就是他們不捨的程度,喪禮結束後他們抽起了奶奶鍾愛的菸,原來重要的人逝去時漫起的菸草氣味是那麼苦澀嗆人。 當天晚上卡達菲列和女孩們一起做了整桌奶奶生前的拿手菜,而沒有人知道的是,幾天後的下午他獨自在廚房做起奶奶第一次教他的甜點,無可抑止地在麵糰裡糝入了淚水,所以他趁著家人們回來前自己一人把Genovesi吃完,他確信自己沒有把糖和鹽給搞混,但那天的Genovesi吃起來卻甜膩中帶點鹹,他想那就是懷念的滋味。 在與海岸平視的特拉帕尼無法像這樣俯視有如被高腳杯斟起的海水,而雲絮一塊塊浮貼在塔斯馬尼亞的天空,這兒的晴朗倒是和特拉帕尼相似。 蔚藍色調逐漸轉沉轉灰,在另一個雲層壓得很低的夜晚裡,總是替卡達菲列下傳命令的親信交給他一段錄音檔,他一聽就曉得說話的那兩人是誰,他們壓低嗓音討論著暗殺計畫,其間還有筆尖在紙上來回寫劃的粗糙聲響,這並不稀奇,但目標人正是他自己的名字,他最親愛的叔叔和堂哥正要來殺了他。 卡達菲列獨自留在他的房子裡,喝完手裡的葡萄酒,去街角找了個小混混作替身,當天深夜「他」就死於自家房屋的瓦斯氣爆「意外」,而不出一天他就拿著假身份護照在慕尼黑落地。命運的操盤使他在一夜之間流落異地,雖然能抽著同樣的菸,也無法取代不同於家鄉的陽光與空氣。 等他和皮耶羅連繫上,「他」的喪禮已經舉行完畢,卡達菲列當然沒有親眼見識到那場喪禮,但能想像到自己在會場上的照片裡頭笑得燦爛,除了無法現身的父親外每一個他愛的人都到場了,父親會如同奶奶過世時那樣交代叔叔或卡梅羅,母親一定會為他哭,叔叔和卡梅羅不會感到後悔卻會誠心為他祈禱,他唯獨無法猜到咪咪的表情。 即使卡達菲列正被前輩們的墓所圍繞,他也沒有面對未來真正葬身處的實感,因為他必定會重新被葬在肅穆乾淨的家族墓園裡,名字與生卒年代將會清楚地刻在墓碑上,而非像這樣被淹沒在寧靜的無名山丘。 做為一個男人,卡達菲列總是盡力滿足家人們的願望,就像他們對兒時的自己那樣,但對於叔叔與堂哥希望他躺進墳墓裡,這一個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步,他並不懼怕死亡的那一天到來,但死期只能決定在他自己手裡。 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是棋盤上各占據不同端的棋子,他暫時被逼下棋盤,但總有一天會重回棋局中,那可是他的棋局。 維多.柯里昂閣下曾說一個人只有一種命運,而遵循父親的教導,他選的是不會輕易被吃棋的那一種。 卡達菲列眨動雙眼,天色隨之恢復光亮,口袋裡頭的手機正響起鈴聲,會打給他的只剩下一人,他沒細看來電名稱就從容滑開通話鍵。 「你打來得正好,我今天沒工作,可以赴約!」他高聲打破了寧靜,聲音隨著風流遍在整座山丘,褲管邊的花朵似乎在風中晃得更厲害了些。 「那我們就約在巷口的餐館吃庫斯庫斯。」皮耶羅用一貫的公事語氣接話,「我得告訴你個不妙的消息,我們暫時還無法把老頭目們弄出來,老闆太長時間沒現身,你『去世』了,家族的警界關係等於是套牢在貝尼托手上……」 「該死的把他們弄出來,我不管你找誰、用什麼手段,他媽的把支持我的人都弄出來。」卡達菲列皺了皺眉頭,空著的手在空中大幅比劃。 「我們正在試圖說服受過你父親幫助的那位議員,如果在我們給他的期限內得不到肯定答覆的話就立刻另尋他路。」皮耶羅換了個語氣,簡潔地向他的小老闆交代。 「我下周就要得到答覆,他最好同意、你們最好馬上搞定,每拖一天就對叔叔他們更有利!」卡達菲列用不容拒絕的口吻強調,眼光掃向最近的墓碑,讀著那個他不認識的歪曲名字。 「我會的,小老闆,我保證會用最少的時間佈好局,時間一到就親自接你回來。」 「非常好。」聽見皮耶羅的保證,卡達菲列的語氣緩和了下來,提起腳步往海灣的方向逛去,「謝了,皮耶羅,這段時間真的麻煩你了。」 「我真高興你知道很麻煩了。」皮耶羅挖苦地說,「這場戰爭的關鍵就在你,沒有你,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會變成毫無意義,身為你的顧問,我希望你別再參加比如芝加哥槍戰這種風險過大的任務。」這回換他強硬了起來。 卡達菲列笑了一陣後回答:「嘿!我不能向你保證這個,但我保證會活著等你接我回家去,皮耶羅,你知道嗎?我真的愛你。」 「我知道,請不要對一個已經有妻小的中年男人這麼肉麻,如果你能保重自己我會比較欣慰。」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恢復了多數時候會有的百般無奈。 「我愛你,非常愛你,皮耶羅,你對我來說太重要了。」卡達菲列隨著下方浪花起伏的節奏柔聲傾吐。 「夠了,這種話請留給你的女人們,沒其他事的話,我要繼續假裝自己是離婚訴訟律師了。」皮耶羅不耐煩地加快了說話速度。 「欸,我說,世界真美麗、生命真美麗啊!」卡達菲列放眼望向遠處那條天與海的連接線感嘆道。 「不要講臨終台詞,你還早,再見。」在皮耶羅切斷電話前,卡達菲列聽見另一端不甚明顯的笑意。 之後他沿著山丘向下到達海灣邊的沙灘,脫了鞋走在細軟白沙上,藍與綠相間的海水和反覆攀上沙灘的浪花是海洋被風吹起的裙襬,再回頭眺望戴了一頭綠紗的山丘,卡達菲列不禁對無法被安葬在這稍微感到可惜。 → Bac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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