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Endless Monster》5. 朵艾亞絲之歌 The Lay of Dryas
怪物繼續在紛飛大雪中行走,一雙腳印是沿途唯一的生命蹤跡,牠攀上尤彌爾的膝骨化作的山嶺,那是最接近眾神的高台之處。
牠撕開自己的皮與肉,將鮮血灑在凍土上,仰躺著偽裝成死屍,等待飛翔在雲端的禿鷹來將自己啄食,但禿鷹們只是停在牠身邊嚐了幾口冰凍的血,便發出怪叫飛去,躲入雲霧中。 就連啄食世上一切腐朽與暗穢的禿鷹也不願接近牠。 山嶺上除了怪物與荒蕪之外再無其他生命,再無牠能夠摧毀之物,牠終於感到安心,決定待在這兒獨自過活,直到永恆。 然而一場大雨將山嶺洗淨,一株綠芽從石頭裂縫中穿了出來。 第一個夜晚,它抽出了矮小直挺的莖。 第二個夜晚,它展出了波浪邊緣的葉。 第三個夜晚,它綻出了透明無色的花。 它是三個冬天降臨、花草與樹木都凋零之後,世上最後的花朵,無色的花瓣上有著雪的潔白,夜的寧靜,風的縹緲。 生於狼的冬的怪物並不曾見過活生生的花朵,對於花朵的存在感到驚豔,在安靜而垂死的世界上竟然還有著如此純淨而閃耀的生命啊! 但怪物只是遠觀著花朵,生怕傷害它,並不敢靠近。花朵則每日向牠招弄枝葉,晶瑩花瓣迎風搖曳,與星光相互輝映,彷彿它是來自夜空的一顆落星。 怪物終究忍不住向前踏出腳步,小心翼翼走向它,每一步都輕得有如落葉撫過雪地。 花朵見怪物靠近了,抬高它的枝葉向牠打招呼:「我等了你好久啊,美麗的怪物,我的名字是朵艾亞絲。」 怪物從花瓣上反射的亮光裡看見了自己的倒影,而怪物並不確定那模樣是否稱得上「美麗」。 「而你的名字是什麼呢?」 怪物坐上朵艾亞絲前方的石頭,也說出了牠的名字。 「既然山嶺上只有我和你,那麼我們就牽起彼此的手吧。」朵艾亞絲愉悅搖曳著花冠。 怪物在朵艾亞絲面前低俯下身對它耳語:「我這樣的怪物也能夠與你相伴嗎?」 「當然能夠,因為我們在如此孤寂的高嶺上相遇了啊——」朵艾亞絲對怪物溫柔清吟。 怪物伸出爪子輕輕握起了朵艾亞絲的一片綠葉,它是如此堅韌,能夠承受奧提的力量,並沒有毀於怪物爪下。 於是怪物再度擁有了愛,他們在只有風與雪的高嶺上相伴,一同迎著風雪、一同仰望星夜、一同數著日夜的交替,等待冬天的盡頭。 每當奧提甦醒,令怪物的爪子朝朵艾亞絲洶洶而來,它便蜷縮起枝葉,收攏起花冠保護自己;等待奧提睡去,怪物取回意志,它又再度舒張枝葉,綻開花瓣。朵艾亞絲依舊強壯,不畏奧提的襲擊,怪物的爪子並不能將它揉碎。 我並不害怕你爪上的奧提,那不過是你的詛咒,並不是你的心。 怪物對牠的粗暴感到愧疚,朵艾亞絲則撫撫它花瓣上的爪痕,如此安慰怪物。 日復一日,怪物眼見朵艾亞絲的無色花朵逐漸褪去潔白,銀灰的光澤清冷有如牠的毛皮;又褪去了寧靜,豔紅的花芯銳利有如牠的雙眼;最後褪去了縹緲,漆黑的花瓣暴戾有如牠的爪子。 朵艾亞絲終於變得與怪物相像了。 在一個無月也無星,就連狼的黑影也藏去蹤跡的夜裡,它凋盡花與葉,生出血與肉,化成了一頭披著荊棘的怪物,高大而猙獰,有著銀灰的毛皮,鮮紅的雙眼,漆黑的爪子,向著月亮咆哮。 怪物對於朵艾亞絲的劇變感到驚愕,曾經如此純淨的它竟然化成了與自己相似的怪物,混濁而冷冽,它眼中曾經的「美麗」,在怪物看來像是灼燒的岩漿,是如此刺眼並令牠膽顫不安。 原來我是這樣的醜陋,被誤認的「美麗」都不過是遠觀時的幻影啊—-- 當怪物試著觸碰朵艾亞絲,它身上佈滿尖刺的荊棘便扎傷了怪物,鮮血滴落雪地,凝結成一隻隻眼睛,凝視著他們的眼神冷酷也悲傷。 「你為什麼變成了這個模樣呢?」怪物蹲在朵艾亞絲面前,眼裡結出的淚冰在他們之間摔碎成堆。 「正是你將我變成這個模樣的,我是因為染上了你的顏色而變得邪惡醜陋的,我就是你爪上的奧提養出的果實啊!」朵艾亞絲張開大口發出尖銳的笑聲,刺穿怪物的心。 「不!我並沒有想要這樣做!」怪物摀住耳朵不願聽見它的笑聲。 「無色的我是由你吞噬的,混濁的我是由你而生的,你是可怕的怪物啊,怎麼能配與純淨的花朵為伍?」朵艾亞絲並不停止尖笑,揮動荊棘將怪物掃開。 薇兒丹蒂面前的絲線失去她的掌握,一下扭動得像蛇,一下奔騰得像狼。 滿身是傷的怪物與爪上的奧提一同發狂,牠撲向朵艾亞絲,銳利的爪子在它身上起起落落,飛濺的血水在山腰下起紅色的雨,撕碎的肉塊將山嶺鑲成盛開的花海,朵艾亞絲的頭顱躺在岩石上,鮮紅的雙眼直直瞪著怪物,映出牠醜惡的面目與瘋狂的笑容。 曾經與怪物相依的朵艾亞絲如今被牠所殺死,牠茫然望著朵艾亞絲的碎片,終於再度歸於孤獨。 藏在雲裡的禿鷹飛了下來搶食朵艾亞絲的碎片,牠們吃下後都褪去漆黑羽毛,變成了一隻隻白鴿,剩餘的碎片沒入土壤,使山嶺長出翠綠的草原,花朵開滿遍野,每一朵都和原來的朵艾亞絲同樣閃耀,山嶺上充滿了光芒,唯獨怪物的周圍一片荒蕪。 它即使化成醜陋的怪物死亡了,最終仍舊是花呢—-- 怪物站在禿地上感嘆著。 而住在白蠟樹頂的老鷹盤旋在怪物搆不到的高空中,嘎嘎叫著嘲笑:「怪物永遠都是怪物啊!」 「怪物永遠都是怪物啊!」怪物閉上雙眼,在黑暗之中呼應老鷹。 我曾聽見人類說, 有永夜就有永晝, 永晝終將再度降臨世界, 太陽終會再度照耀大地。 我出生於沒有月光的黑夜, 至今不曾見過太陽的面貌, 眼前唯有漫長無窮的黑暗, 就與我的存在相同。 我是無盡的怪物啊—-- 弗蕾亞與她的英靈們倚在大殿的窗邊,低頭將一切看在眼裡。 「怪物永遠是怪物啊——」她翻轉著手中的石頭輕喃。 而她身旁的英靈們開口討論: 「牠的不幸是無法被改變的嗎?」 「別忘了牠必定要傷害一切。」 「那牠殺了自己不就能結束這一切了?」 「可是,牠是一頭不死的怪物啊!」 「那該怎麼辦才好呢?」 弗蕾亞指向白蠟樹根下的洞穴:「去問諾倫三姊妹吧,牠的命運絲線在她們手裡。」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