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江裡曾經有龍〉數盡更籌,聽殘銀漏,逃秦寇──
瓊紫的霞雲洋洋散散地淌流,塵灰的人團密密壓壓地滯留,屏住寒風,一人呼一口氣,便冷不了了,他們圍困著一個黑衫男子,不,女子,她隻影單薄,淒淒涼涼,無處可逃,卻是明眸一瞪,張口一唱嗓音宏亮,劈劈鏗鏗震撼人心口。 旁頭另一個被圈困的是個耍劍的,飛身挽劍花,眼光卻飄到她帽上甩動的紅纓穗,他再兜一圈便收住勢,白晃晃的劍刃藏回烏黑的鞘身,他彎下腰鞠躬,一語不發,也不看人群,揀起噹噹響的鐵罐,彷彿一種趕牲畜的鈴響,群眾便散開了。 劉渙澐邊抹著汗,邊跟在一簇人後頭,默默擠出一個口子,瞅得清楚女子的位置,晶黑的眼裡盪漾她的身影,削瘦而輕巧,雙腿細如孤鶴亭立,隨時能飛起。 回首西山日影斜,天涯孤客真難渡。丈夫有淚不輕彈,只因未到傷心處── 那山遙望,被圈劃的地遠如江邊平原,又近似鄰家田野,中心站的黑衫人影手撥開雲,腳翻過嶺,轉身就已越過萬重山,漂白的萬重山,一回頭足跡很遠了。 他當時先沿著江走,抬頭見瓦藍天色,腳下踩俏綠草茵,確黑江水仍舊滾騰,隱去身後的鎗響。江裡曾經有龍,禿尾巴老李、禿尾巴老李,他喊了個沙啞,那條龍沒有現身。 終究死了啊⋯⋯ 黑土裡也許埋著屍體,腥不拉嘰,連江裡的龍都死了,還有什麼可留戀的?他掉了個滿臉淚,背著劍踽踽向前走,直到夕陽在他的身邊通紅通紅的,終於到了車站,巨大的虎口,吞人吐骨頭,他不是怕死,又也許是,趁入夜後握緊劍柄,壯著膽子踏了進去。 按龍泉血淚灑征袍,恨天涯一身流落── 女子雙臂凌空掠起,是飛掠過人頭頂的黑燕子順風飄盪,翅膀一收,化成枯爛的落葉,盤旋著、墜落著,轉眼已是沒有雪的南方,見腳下的土是陌生的棕黃色,又拍翅驚起,逡逡巡巡、尋尋覓覓,哪兒是落腳處?只得停在了破廟的屋簷,聽雨漏一點一滴,吟出百年前的低聲祈求。 嗚咿嗚咿──火車噴著灰騰騰的龍氣,呼著亮悠悠的龍嘯滑進鐵軌,扛著行李的人潮一擁而上,後浪推前浪,劉渙澐被推了個踉蹌,擠在冰冷堅硬的龍鱗上,這不就是當年黑龍從江中現身的景象嗎?大浪都在牠周圍翻湧,原來龍來到了這裡,要帶受難的村人逃離,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,只是聽說京城安全,而且不管是誰在那都能掙上飯吃,懵懵懂懂就買了票,擠上火車,身邊都是跟自己一樣的蒼白面孔,雪山的白,貼在窗上眺望,黑龍嗆嗆嗆地奔騰起來,漆黑的田野倏地後退,接著只能看見自己茫然的瞳孔了,他趁著這個沒有星月的黑夜奔逃,任憑黑龍將他帶往遠方。 再見了,從今以後不提家鄉,落葉了也不歸根。 儘管他在夢裡泣訴黑龍沒有趕在鎗響以前現身。 身輕不憚路途遙,心忙又恐人驚覺,嚇得俺魄散魂銷。紅塵中,誤了俺,五陵年少── 家鄉的雲煙是清白的,北京的塵土是豔紅的,紅塵裡,黑燕子尋到了歸依的山野,怒怒恨恨地吟叫,仇人的名字、仇人的名字,他竟然不知道!劉渙澐一下子酸了鼻子,握緊腰間的劍,劍鞘上盤繞著一條黑龍。 黑衫女子折下背脊鞠躬,掌聲轟轟地響起,圈地裡下起叮叮咚咚的銅錢雨,她等雨停了才俐落地一一撿拾,臉埋得很低,群眾見戲散了,也不咄咄逼人了,去尋下一個有故事可逼迫出來的人。 只有劉渙澐停在那裡,一臉呆滯凝望她,當她直起腰來,碰巧跟他對上眼,她冷漠地眨眼,嘴角刻薄,轉身就要走。 劉渙澐急忙脫口大喊:「流落梁山前,妳打哪裡來?」 女子睜大眼睛,薄唇依然抿著,接著冷笑出來,搖搖頭,還是轉身要走,劉渙澐趕步追上去,她沒回頭,向後朝他招招手,那只手軟得像一種他沒見過的植物。 霎時白煙瀰漫,把女子半張臉掩了個朦朧,劉渙澐以為自己看見了冬春移轉之際的江上煙波,但煙是熱的,湯是燙的,桌上擱的是兩碗湯麵。 「這小店老闆也是杭州人,這片兒川麵煮得特別香,快吃。」女子一張煞白又冷峻的臉,烏黑又肅殺的衣,卻有個俏粉又清新的名字──水芙蓉,劉渙澐不認為那是真名,可是誰又在乎別人在家鄉叫什麼呢? 於是他也給自己起了個化名,李黑龍,只因為他一瞬間想起的就是那條確黑的江水,和在山谷間蜿蜿蜒蜒,搖搖晃晃,呼嘯飛行的黑龍。 低下視線朝碗裡一瞧,滿池的南方藻荇,蓊蓊鬱鬱,又暗紅暗紅的,猶記得北方的是埋在雪丘上,「我們家有雪裡紅燉豆腐。」他大大舀起一口吸進嘴裡,別人夢迴的片羽、自己記憶的鱗角,在湯裡攪一攪,混雜出一種濁濁稠稠的滋味,倉皇失措地燙入肺腑,湯的味道很深沉,跟他埋在遙遠的河底淤泥下的東西一樣。 「什麼味道?問問老闆能不能給你做。」水芙蓉敞亮地說,也啜著她的南方淤泥。 「甭了。」劉渙澐往碗底下翻攪,那些肉渣滓是江南湖底的鮮白,不是北方江底的嗆黑。 「來北京幾年了?」 「七年。」龍尾一掃,竟就過了七道灣,回首望山巔,急急走,忙忙逃,顧不得傷和淚,怎知早已望不見當初的第一道灣,他嘆口氣,舀起的藻荇沒有根,飄飄沉沉。 「你留家人在那兒行嗎?」 「沒家人,沒人等我回去了。」他搖著臉,耳裡都是砰砰鎗響,震天憾地,沒打在他身上,卻黏糊個滿身血,如今渾身遍尋不著瘡口,他的血也許早都流入那片腥臭的黑土裡了,眼淚呢?丈夫有淚不輕彈,更何況在那夜就已流個乾涸,到傷心處也無可拋灑了。 「也好,沒牽沒掛,掙的錢都是自己的。」水芙蓉笑了一聲,瞥著他看,「不是會耍劍嗎?殺了那個日本人了?」 他眼見僅剩的血親在鎗口前倒下,他敢拔劍嗎?他敢拔劍嗎?日本鬼子笑了個豪瘋,媽了個巴子,他真孬,他不敢,「他們有鎗。」他被逼得沿著江逃,吸溜一聲,恨恨咬斷麵條。 「杭州人,要唱戲怎麼不去上海?」劉渙澐吸吸鼻子,傲著北方人的硬風骨回敬。 「早去過了,沒門兒。」水芙蓉卻輕飄飄地回答,彷彿嘲笑的是別人。 「怎麼就以為北京會給你開門?」 「開門不開,我都進來了,你不也是?入了關難道兵就不帶鎗桿子嗎?」 又一聲鎗響,沒用的是他自己,入了關來,一個日本鬼子也沒殺過,窩囊在天橋底下耍大刀,劍的格兒都辱沒了,耍個眼花撩亂的,只砍斷了自己的尾巴,僅僅為了天黑後能買碗熱湯、喝壺燒刀子,睡覺時有床被子蓋。 他早就忘了怎麼耕田,沃黑的土摸起來該是怎麼樣的?被他賣掉的老牛死了吧? 「告訴我,你來的地方有什麼?」 「有山,有雪,有田,有江。」他用力睜眼,漂白的山,確黑的水,早已糊糊楞楞,在一幅水墨畫上暈散了,什麼都辨不清,只見到逃跑那夜,黑龍吐的煙,猛烈地往上沖,星月都不見了。 可是他確信自己昨夜還枕在綿密的山巒上,蓋著絨軟的田地,一定是昨夜,他才攀進黑龍的肚子裡過來的。 閒暇時他會跟胡同裡的孩子打陀螺,韶光的陀螺砸下地,冷戾無情地流轉,陀螺上畫一圈一圈確黑的煞白的瓦藍的通紅的俏綠的油彩,轉得人眼花,一棵樹長成只要一朝日落,一片荒野開墾成良田只要一夜月升,一個人想從擁擠的大街走出城門外望望草原,卻要花上一輩子。 「這連我南方人都知道,就這樣?」水芙蓉使著那雙透黑透黑的眼睛,犀利地、鄙夷地瞪他。 劉渙澐猛力摔下湯匙,湯汁濺上臉頰,掉淚的位置,他拔高粗野的嗓子怒喝:「就這樣。一夜逃出來,誰還回頭看!」他胸中燃一把火,一把火將回憶燒了個焦糊,他不承認,早在自己放火前,那團回憶已然皺了個稀碎,認不清了。 「罷了,這樣就生氣。」水芙蓉這會卻口吻柔和起來,那是一種走在入夜的胡同裡偶爾會聽見的話語,江南女子遠來這裡販賣青春,也收取離人們的憂愁,跟她自己的疊一塊壓在首飾盒下,那樣貼近。 「杭州那裡又有什麼?」劉渙澐捧著那把碎爛不可辨的黑炭,怒火猶燒。 「有湖,有鮮魚,楊柳比這裡的翠綠得多,夏天的荷葉入菜最好吃,家附近有個麵疙瘩攤子,那麵疙瘩的味道⋯⋯什麼味道呢⋯⋯都忘了。」水芙蓉從振奮說到猶豫,笑得蒼涼,成了雪裡的月光,還有雪點飄搖個伶仃,她回憶裡的南方水色給波瀾一沖,也離散了,北京魚池裡的肥鯉魚都啵啵啵啵地張嘴搶食。 劉渙澐忽然沒那麼憤怒了,北方的江裡還曾經有黑龍,但南方的湖裡有白鯤嗎?或是別的什麼能讓南方人呼喚的?「都回不去了,何必想。」瞧著那雙空晃晃的眼睛,他知道不必問了。 「說得對,還是北京好,擠一擠總有地方能唱戲,聽的人隨便都一大綑。」 湯乾了,剩餘的雪裡紅黏在碗底,劉渙澐悄悄把一口梗了七年的老痰吐出來,也黏上去,以北方粗獷漢子的姿態站起來,堅硬得像龍鱗蓋滿全身。 「李黑龍,下回天橋不見不散。」 劉渙澐背向月色和水芙蓉點頭,挺背闊步朝雲流動的方向走去,回他下榻的地方,又是頂著夜色行走,與當年不同,現下的他腳步從容。 說是那麼說,一個落雪舖地的寒夜,劉渙澐依然去吃了酸白菜火鍋,嘴裡是酸的,眼裡也是酸的,他一直記得北京的酸白菜火鍋跟家鄉的有些不一樣,可是撈一口湯都是白的,酸嘰溜的,白菜軟爛化開,跟他失去的東西一樣,一絲一絲的纖維牽個老長,嚼到最後依舊堅韌,卡進牙縫挑不掉,他帶來北京的也許還有留下些什麼,只是他認不出,白肉帶著大片肥油,潤個滿嘴香。肚子飽了,人就睏了,腦袋就鈍了,吃過太多北京的酸白菜,他早已想不起來最原始的那一鍋是什麼味了⋯⋯ 黑龍並未離棄他,始終在車站候著他,一夜一夜嘯起龍吟呼喚他,他卻寧願買許多戲票去看戲,也不願意買一張車票,那漂白漂白的山巒,確黑確黑的江水,父母和哥哥的墳頭啊⋯⋯ 最後一塊屬於他的田地早已通通埋沒了,他在陌生的北京城裡逐漸生滿荒草,被迫深深扎下根,綁住了走不了。 今天水芙蓉也來圈地唱戲,依舊是同一齣,雙臂一晃就離地起飛,又像風箏牽著線徘徊,飛不出圈地,群眾都抬頭遙望她,這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遙望的並不是她,而是那些山,那些江,那些車輪的壓痕,那些踏破的布鞋,那些無論從哪裡遙望都千年不移的星子。 呀,前面已是梁山,甩開大步走走也!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