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伊芳達〉 夜神睜開了惺忪的睡眼,在那個只能屬於靛藍色的夜裡,一瀉深玫瑰色的長髮匍匐在窗邊,嬌豔好似盛開著的鮮花,隨著海洋般清爽的微風搖曳,抖落長長一串失去絲線的琉璃項鍊,剔透的圓珠溢滿了阿特蜜絲所關照著的窗台,小巧窗台所承載不住的,則落到了窗下的草叢中,或幾尺外的白磚廣場上。
看似脆弱的琉璃珠就在黑影也不經過的窗前,以片刻細雨般奚落的節奏悄悄彈跳、歌唱,散發出更甚於天上碎星的光輝――即使純白色的門扉時時敞開,花朵日日奮力向外蔓長,仍無法脫出窗外被見著的、天天夜夜的哀愁…… 從前從前,在被眾神所圍繞著的時代裡,蔚藍色海面的彼端,有著一座宛如阿波羅的白駒般光明雪亮的城市,這座城市正如它的外表般,充滿了喜悅與希冀――因為這是一座有著天使的城市。 天使法蘭西斯降臨在位於此地中央的白磚廣場上,讓祂身上潔白無暇的光芒照亮遍地、照亮每一座房屋、照亮每一位居民,接著又展開祂溫暖有力的羽翼,擁抱了所有的晦暗,於是這兒變成了一座純白色的城市。 然而法蘭西斯並沒有就這樣離去,而是在城市中居住了下來,每日都如同最初給予城市光明那般,早晨出現在廣場上與居民們談笑、嬉戲或是傾聽、安慰他們,直到日落而歇,隔日朝陽升起,又必定會再次來到,日復一日、不曾間斷。 這一日,法蘭西斯依舊來到廣場上與等待祂出現的居民們相見,早起的孩子們圍了過去,環繞著法蘭西斯身上散發著的光芒,將祂圈起,向祂道早安或是訴說昨晚的美夢。即使這城市光明如阿波羅的白駒,但彷彿法蘭西斯才是這兒的太陽,之於居民們,祂的存在更甚於其他遙不可及的神祗,正是因為城市中的白色都是祂所帶來的。 白色翅膀的天使、白色磚石的廣場、白色屋瓦的房屋以及白色雕花的小窗扉,小窗扉裡頭坐著的則是一位白色臉龐的孩子,名喚佛羅倫斯。佛羅倫斯正將纖弱如藤蔓般的身子倚靠在窗台上,一頭水瀑似的長髮未經梳理,披散在額上及雙頰邊,那深玫瑰色光澤乍看之下彷彿是酒神杯中的佳釀,也令佛羅倫斯看上去沉靜得不像個孩童。 佛羅倫斯搖搖頭,推開身後打算為自己梳髮的奶媽,靜靜地望著小窗正對著的廣場,唯有一雙眼睛隨著天使的一舉一動溜來轉去。法蘭西斯輕拍雙翅,替周圍的居民們搧出帶著樹木清香的暖暖薰風,佛羅倫斯盯著在空中輕快抖動的羽毛,直到一撮羽絨自法蘭西斯的白翅飄落而下,他則緊緊追逐那團在廣場上打滾的白絨,彷彿追著毛線球的幼貓,當那只白絨被吹送至窗前,佛羅倫斯終於伸出手,正要觸摸到來自天使的那一點丁賜與時,正在窗下嬉鬧的孩子雙手一捧,興高采烈地帶走了羽毛,與身後幾個扯著自己衣角的孩子一同奔回廣場中央,只落下一小簇花火般的哄鬧聲。 「啊……那是我先看到的!」佛羅倫斯著急脫口大喊,倏然站起身想要爬出窗扉外。 然而他的身體並不如看上去的輕盈,沒有像棉絮般飄出窗扉,反倒猶如被套了枷鎖似地,在起身的同時旋即重重墜地,當佛羅倫斯自暈眩中睜開眼,只發現自己正躺在傾倒了的搖椅旁,奶媽慌張地將他從地上抱起的瞬間,佛羅倫斯看見了自己那雙軟弱無力的雙腳,萎縮成兩團已然燒盡的乾柴。 佛羅倫斯的雙頰頓時漲得比他的髮色更加鮮紅,他甩開奶媽將自己放回椅上的雙臂,對著窗外早已遠去的孩子們怒吼:「那個是我的、明明是我先看到的!如果我可以出去的話……」 奶媽將窗扉闔上,拉起厚厚布簾,佛羅倫斯那頭豔麗的髮隨著他歇斯底里的哭鬧聲在睡房中恣意狂舞…… 正如所有居民們對天使的喜愛,不曾到戶外走動的佛羅倫斯日日在窗中望著天使,也同樣喜愛著法蘭西斯,唯與其他人不同的是――佛羅倫斯在每個白晝裡默默觀察著法蘭西斯的一舉一動,卻無法接近祂、與祂相見、與祂說話,彷彿那扇小窗內外是兩個毫無干係的世界。 又是一個被靛藍色所獨佔的夜晚,所有人都睡去了,睡在躺椅上的佛羅倫斯偷偷開了窗,遙望廣場,但深夜裡的廣場哪還有人蹤?沒有老人、沒有孩童;沒有天使的光芒、天使的羽毛,法蘭西斯早已不知道在何處歇息,萬籟都被睡神給捎走了。 佛羅倫斯勉強將胸口攀上窗台,孱弱無力的小手拼命勾住了窗扉的邊緣,他對著空曠的廣場,法蘭西斯每日出現的位置,眼睫一顫,珍珠般閃耀的淚水便沿著他的臉龐涓滴落下,灑落在窗台及窗下的草叢,由阿特蜜絲皎潔的雙手輕掬著,使那些淚珠透出晶亮如夜中明燈的光輝。 「我也想要靠近法蘭西斯身邊,為什麼只有我不可以?為什麼?為什麼!大家都說天使是屬於城市的,我……跟別人不一樣,就不屬於這個城市嗎?」新綻玫瑰般美豔的垂髮完全掩蓋住了佛羅倫斯的視線,他舉頭哭問著,青嫩的泣聲瞬間化成了一陣陣野鹿的悠鳴,而高懸在空中的阿特蜜絲微微頓首,並不回話。 日與夜如趕路的馬車車輪般交替,佛羅倫斯總在白日裡癡癡望著法蘭西斯及與之親近的居民們,不在乎疼痛地拉扯著自己的長髮;在黑夜中向睡神、夜神、阿特蜜絲或是睡房牆上,那幅來自大海的維納斯一遍遍泣訴苦衷。 今夜的空中出現了雞蛋黃的光暈,佛羅倫斯再次將自己垂掛在那只小小的窗框邊,嚎啕著響徹靜夜的哭聲,那哭聲依然有如撕開堅韌絲帛般劇烈刺耳。但這回與先前不同的是,當佛羅倫斯低垂著頭,不住喊叫著法蘭西斯的名字時,一幢 人影從白色牆面旁接近窗台,闖入了佛羅倫斯僅有的窗框小世界。 嬌小的人影搔搔淡紫色的捲髮,頸間就散出了柔和的馨香,他古靈精怪地對佛羅倫斯擠著眼睛:「嘿!你幾乎每天都在哭,這裡可是有天使的城市,你在哭什麼?」人影的嗓音不大,卻像是抹開麵包上的奶油般,均勻地蓋過了佛羅倫斯的哭聲。 佛羅倫斯吃驚地停下了哭泣,抬頭回答人影的問話:「你是什麼人?為什麼不睡覺,來這裡偷聽我哭?」 人影繞著窗台輕快地晃了幾圈,才湊近佛羅倫斯帶淚的面頰,對著他的耳畔說話,同時吹出一股溫暖的香氣來。 「我叫做沙夏,住在樓上的花台裡,聽見你的哭聲很久了,才好奇跑下來看看的。」 佛羅倫斯的鼻間汲著沙夏所呼出的香氣,心情逐漸平靜了下來,在薰陶陶之際又問了:「你見過法蘭西斯嗎?我想要見法蘭西斯,可是祂只出現在廣場上,我出不了窗子,沒辦法去見祂……」 「嘻嘻…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,如果只是要『見』的話,你已經天天見到啦!」沙夏坐上佛羅倫斯身旁的窗台,抓起一撮他的紅髮,頑皮地調侃道。 「你才不懂!」佛羅倫斯一把從沙夏手中搶回自己的頭髮,「可是法蘭西斯不會注意到我,祂只會待在廣場,距離太遠了,還有好多其他孩子會擋住我和祂的視線,祂看不見我,我……沒辦法跟祂說話。」說著法蘭西斯的雙眼中便溢出了串串晶瑩的淚水,再度打濕了窗台。 面對繼續放聲哭泣的佛羅倫斯,沙夏伸出手揉了幾下他的頭頂,瞇起眼睛咯咯地笑著,好似一株被微風女神輕輕扶搖著的植物,左右擺動著。 「唉呀――不要哭嘛,這樣好了,我給你一樣可以讓法蘭西斯來見你的東西。」沙夏抬起手掌摸進頸邊的髮叢裡,不一會兒就抓出了一只光禿禿的花梗來,交到佛羅倫斯的手裡。 薄荷色的光滑花梗上什麼也沒有,看起來就只不過是條普通的植物莖幹,佛羅倫斯只是冷淡地瞄了一眼就放開手,任由花梗掉落在窗下,被草叢吞沒。但沙夏立刻跳下窗台撿回花梗,攤開佛羅倫斯的手掌心,再次把花梗放進他手中,並攏上他的五指。 「不要這麼快就放棄嘛,你聽我說――」沙夏提高了嗓音,歌唱般地對著坐在窗裡的佛羅倫斯悠悠朗誦了起來,「請相信它,它能夠替你將你所渴慕的天使帶來你身邊,我將它給了你,它所擁有的祝福就是你的了――」 沙夏風鈴似的清亮歌聲吸引住了佛羅倫斯,他雙手握著花梗,倚著窗邊,專心地聆聽的只有花之女神麾下精靈們能夠吟唱出的旋律。 見過薰衣草嗎?你手中握著的是薰衣草的花梗,如果你能忍住一次眼淚,你手中的花梗便會開出一朵小花,當花梗上開滿了花朵,結為完整的花穗時,法蘭西斯就會在當夜降臨,只為你降臨,來到你的窗前,伴你說話。 但法蘭西斯只能降臨一晚,天亮前祂必定要離去,不能令他人發現祂在夜裡為你出現,而一旦法蘭西斯來過你的窗前,你手中盛開的薰衣草便會凋謝,花瓣落盡,變回一無所有的花梗。 不過你的花梗並不會死亡,只要你再次忍住苦楚和淚水,你的思念就會漸漸在花梗上綻放,當紫色花朵再度開滿,薰衣草的芬芳就會再一次替你喚來法蘭西斯,讓祂與你相見――無論花開花落多少次,都會與你相見―― 唯一的條件是請不要哭泣,這樣花梗才能替你帶來你想要的。 → Page 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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