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Le Ruelle de Magnifique〉絢爛沙龍 禮貌、優雅、誠實,是每當布幕升起,舞台上人人必須具備的美德。
圓形銀月躺在黏稠稠的灰黑雲泥中,月色本身是混濁的,光暈卻亮得透出一圈靛藍,是一隻瘋狂焦躁的眼睛,庭院中的紫紅玫瑰迎著它的目光盛開,夜的獨眼緩緩上移,一旁的樹影細瘦而扭曲,逐漸爬過她們美豔而驕矜的臉蛋,攀上刷得純白的牆面。樹梢上的夜鶯仰高頸子,以輕巧零散的花腔唱起小夜曲,屋內正舉行著一場沙龍,鋼琴師的雙手貼在琴鍵上慢慢顫抖,窗內的少女對著小書冊投入沉醉目光,用黏膩如結塊鮮奶油的嗓音吟詠最新出版的詩集。 她道別時的側臉是新月 來迎接我的臉蛋是滿月 而在雲的影子下 我看不清今夜的月色 她是否吻了別人? 我無法辨別、也不願辨別-- 少女擰緊她的雪白眉頭,拖長語尾,哀歌般地嘆息,樹枝的影子爬上窗櫺,一隻白棕色蒼鷹斜著雙翅,自敞開的門飛入廳內燈光下,穿過眾人驚呼與慵懶琴音,落在擺滿鮮豔甜點的圓桌中央,一只白棕相間的大羽毛飄落在糕點的奶油上,成了精巧的裝飾。 蒼鷹將頭仰成優雅的角度,頭頂整齊的羽毛像是被亮油梳理過,勾形的尖喙光滑得像擦拭過的黃金手杖,昂揚挺起的胸前掛著大大的菱形水晶,裡頭的蝴蝶生著兩對翅膀,一對是陽光下的斑斕玻璃花窗,一對是櫥櫃深處的灰白舊手套。 「各位紳士、淑女--」牠張口吐出溫柔迷濛的男子嗓音,像是在深夜的枕邊,似睡似醒間會聽見的迷幻低哼:「十分冒昧打擾各位的興致,我是今夜沙龍的主人,語言公爵,受變幻女巫所詛咒,成了各位所見的模樣,請各位幫助我--解除詛咒,化回人形。」 三個賓客坐在柔軟如美人胴體的大沙發上,一個是剛才吟詩興頭被打斷的少女,有對春天草原綠的大眼睛,她的白金卷髮高高盤在腦袋,與雙眼同樣鮮綠的單層裙子除了胸前的一隻蝴蝶結緞帶,再也沒有其他綴飾或打摺,少女伸直頸子,像一朵乾淨的白海芋,她是誠實女子爵;坐在中間的是禮貌男爵,戴了長度垂肩的金黃假髮,背脊距離沙發椅背兩個拳頭遠,硬挺挺地立著,就像一幢直聳入藍天的塔樓,酒紅長外套上的整排金釦子扣得整整齊齊,一只都沒漏,不帶一粒塵的灰色瞳孔不卑不亢地平視著蒼鷹;優雅伯爵夫人斜斜盤起的栗子色髮髻垂在耳朵上方,紫丁香色的裙上掛滿一層又一層蛋白石,她搧起遮在藍紫色長眼下方的蕾絲扇子,動作又柔又慢,像白孔雀在行走時顫顫抖動的尾羽。 他們互相交換了眼神,最後是誠實女子爵瞪著她又圓又透明的綠眼睛,張開粉橘的唇問蒼鷹:「我願意幫助您,公爵,可是我們該怎麼做才好呢?」 語言公爵不改牠仰起頭的姿勢,換了個清晰斯文的口吻,那是早晨時分總會聽見,管家帶著熱紅茶與窗前晨光,殷勤地喚醒主人的聲調:「請看看牠們。」牠的鳥爪跨前兩步,豐腴油潤的胸膛迎向三人,蝴蝶正在水晶裡頭掙扎似的,飛得又顛又撞。 「牠們是被黏在一塊的兩隻蝴蝶,唯一能解除詛咒的方法是用語言的魔力將牠們分開,我需要各位善於談論的舌頭,斑斕的喜歡聽荒謬離奇的故事,灰白的喜歡聽平凡枯燥的故事,請儘管說出各位的故事。」蒼鷹眨了一下牠琥珀色的銳利眼睛,停頓片刻才繼續說下去,音色再度變得模糊,「我在此承諾,將我所擁有的財產,分出一半給能夠解除詛咒的人。」 天花板下的吊燈明亮輝煌,但比不上此時沙發上三人的眼睛閃亮,那是仰望天國的虔誠眼神。 誠實女子爵又是最先開口的,她選擇說平凡枯燥的故事,告訴其他人她是如何認識未婚夫,這就跟所有的貴族們一樣,由家族選好了門戶,兩人在父母安排下見過幾次面,就決定了他們的婚姻,當故事結束,沒有人眨一下眼睛,困在水晶中的蝴蝶用灰白的翅膀朝她坐著的方向用力振了幾下。 優雅伯爵夫人搧著扇子的奶白手掌停了下來,露出嫵媚的鵝蛋臉,藍紫眼睛盯著上下浮動的蝴蝶,說起她如何在佛斯貝拉特斯避暑,騎漂亮溫馴的白馬陪同伯爵打獵,然後在森林的空曠處打起陽傘,擺出桌椅喝下午茶,所做的都僅僅是打發時間的無聊活動,說完她將微微發紅的臉藏在扇子後頭。另外兩人的眼皮沉沉地,灰白的蝴蝶像是要衝出水晶,拍動翅膀直到撞上透明的屏障。 兩位女性看向禮貌男爵,他便點了一下頭,描述他的今日,用過和每一天都相同的早餐與紅茶,閱讀花了一星期還沒讀完的哲學書籍,漫無目的地在花園中散步,看見花兒都懶洋洋地垂著。誠實女子爵清澈的眼睛裡空茫茫,什麼也沒映出,優雅伯爵夫人已經放下了扇子,一手撐著臉蛋,一手掩在嘴上,灰白的那對蝴蝶翅膀帶著斑斕的在水晶中繞了幾圈,牠們還是緊依在一塊,如同一對發誓相愛到永遠的戀人。 語言公爵則維持著挺起胸膛的驕傲姿勢,一語不發,眼神依舊晶亮放光,而整個房間裡靜靜悄,坐在沙發上的三人誰也不看誰,誰也不說話,窗外夜鳥睡前的呢喃傳了進來。 「啊!我有辦法了!」誠實女子爵像是被針刺了一下,忽然從沙發上彈起,綠眼睛看了一圈所有人,「我說--我在家中看見畫像裡的人跳起了華爾滋呢!」她興奮的語氣像個家庭女教師,努力要讓孩子們對她教授的內容感興趣。 禮貌男爵立刻對她搖頭,「親愛的,妳所說的恐怕是沒有任何一人見過的事。」他邊說邊整理起頸子上的飾巾,嘴唇壓成平平的一條線。 而語言公爵緩緩轉動頭顱,瞧向一旁牆上的畫像,那是一雙貴族少年少女坐在沙發上微笑的肖像,三人順著語言公爵的目光也瞧了過去,少年和少女以海藍顏料抹出的眼珠輕顫了一下,同樣看向他們並從沙發上站起來,轉向彼此互相行禮,牽起手來,開始按拍子跳起華爾滋,地板發出鞋跟輕快踩踏的聲響。 砰恰恰--砰恰恰--蝴蝶的斑斕翅膀隨著舞步翩翩飛舞,牽引著灰白翅膀愉悅兜圈。 「咦?」誠實女子爵張大她的小嘴,吃驚地瞪著畫中跳起舞的男女,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謊……」她錯愕的嗓音越來越小,最後被跳舞的聲響蓋了過去。 禮貌男爵和優雅伯爵夫人盯著畫像的眼神敬畏又欣喜,就像在裡頭看見了降臨人世的天使。 「女士們,請聽我說--我在羅納河畔散步的時候,曾聽見過那兒的麥子歌唱。」禮貌男爵以高亢自信的口吻試圖引起女士們的注意。 而她們都皺起描成半月形的眉毛,向禮貌男爵投出懷疑的眼光,優雅伯爵夫人輕聲細語說:「我不敢相信,沒有嘴的麥子怎麼能歌唱?」 窗外頓時響起淅瀝水聲,有著窗子的白牆一磚一磚崩落下來,化成雪白的塵埃散去,外頭不再是月色下的花園,升起了黃澄光芒,河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,浮滿了碎金,風兒一吹,河畔的整片麥子化成金黃波浪,沙沙唱起牧羊人的晨歌。 羊兒們--羊兒們--聽我的鈴聲,響亮的鈴聲。 追隨我--追隨我--帶你們往--潘恩的國度,有遍地金子做的草可吃-- 一團白色雲朵從地平線飄了過來,原來是被麥子歌聲吸引來的羊群,牠們一個跟在一個後頭,用跳躍的方式,一蹬一蹬地在麥田中前進,麥子的歌聲沿著河流唱,羊群沿著河流抬起蹄子追逐,漸漸離開沙龍裡人們的視線。 「這不是真的……」禮貌男爵撫著胸前的金釦,吃驚地否認前頭正唱著歌的麥桿,跳躍前進的羊隻。 人們回頭看向語言公爵胸前的蝴蝶,斑斕的翅膀正拍動著,輕飄飄地浮在水晶頂端,那雙刺眼色塊組成的翅膀看起來軟呼呼又黏答答,簡直是隔夜甜點上頭的奶油裝飾,要融化一般,灰白的翅膀在它的下方整個垂了下來,像一片濕透的髒抹布。 三個人都湊上前去,睜大雙眼看著蝴蝶優遊徜徉,語言公爵依舊安靜驕傲,只有晶亮鳥喙上揚的隙縫在笑。 → Page 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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