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Le Ruelle de Magnifique〉絢爛沙龍 優雅伯爵夫人挺起她用海藍色緞帶束起的細腰,拖著像簾幕一樣厚重的裙擺,晃著臀部走入河畔的麥田,在麥子的歌聲中開口,溫柔滑膩的嗓音像是由靈活手指演奏出的圓舞曲:「你們知道嗎?世界上有這樣一朵玫瑰,開在半空中,神奇而美妙。」她享受著自己的嗓音一般,閉上了雙眼。
「不可能!玫瑰不會開在沒有土地的地方!」誠實女子爵踩了踩她的鞋子,激烈地反駁。 而將優雅伯爵夫人圍繞的金黃麥子平躺下來,枯萎成一片黃褐沙漠,光禿禿地,放眼望去一根草也見不到,一雙嘴唇自亮藍的天空中央張開,鮮紅豔麗,飽滿潮濕,彷彿要沁出聖子的血,一片嘴唇沿著它生長出來,兩片、三片、四片,開綻成一朵巨大的玫瑰,飄浮空中,不斷發出情人們甜蜜的私語,越漲越大,比紅簾幕更厚重,比宮廷裡的甜點塔疊得更繁複,比開在花園裡的玫瑰更新鮮濕潤,幾乎要滴下黏稠的花蜜。 待在屋裡的誠實女子爵和禮貌男爵走了出來,搖搖晃晃地踩在鬆軟海綿蛋糕似的沙漠上,抬高臉仰望盛開的玫瑰,它還沒停下開出新的花瓣,情人們的愛語越來越熱烈,奏成澎湃激情的交響樂,最後他們再也看不見天空的顏色。 語言公爵不知何時到了三人身後,停在沙漠中唯一一塊石頭上,在胸前閃耀的水晶裡,蝴蝶充滿生氣地飛舞,灰白的那只翅膀被拖在下方,變得有些透明。 「你說的話最受斑斕的蝴蝶喜歡,而我也相當欣賞你的斯文得體,有幸的話,我希望將一半的財產贈與你,可惜你如此文雅紳士,或許我只能帶著遺憾,將那些金幣交給一位女士。」語言公爵的聲音繚繞在禮貌男爵周圍,朦朦朧朧,使他感覺自己身置在清晨時候森林的霧氣之中。 哦,是的,公爵站在我這兒,紳士風度一向幫助我在社交上贏得勝利。 禮貌男爵維持挺直背脊、雙手收在身前的姿勢,不動聲色地瞥向兩位女士,她們只顧著用入迷的眼神仰望空中那朵大得像怪物的玫瑰,似乎沒有聽見語言公爵說話。 禮貌男爵便吸了一口氣,「可愛迷人的,誠實女子爵。」誠實女子爵聽見他的呼喚,看了過來,禮貌男爵微笑著朝她行禮,「容我說一個最荒謬的故事,親愛的,妳的漂亮頭髮將會化成一條蛇。」 「你說什麼!」誠實女子爵尖叫起來,跑起小碎步趕到禮貌男爵面前,顫抖著嗓音指責他,「你這是在詛咒我,請向我道歉!」她伸出指尖戳了一下禮貌男爵胸前的飾巾。 「不!」禮貌男爵吼了一聲,斯文的聲音變成了野獸的粗啞咆哮,閃著冷銀光芒的眼睛看起來像一頭狼,「我說--妳的漂亮頭髮會化成一條蛇!吐著惡毒舌頭的蛇!」他吐出舌頭嘶嘶乾鳴,藍色舌尖裂開一道縫。 誠實女子爵一臉驚愕地再次尖叫,向後坐倒在散沙上,頭上緊緊纏著的螺形髮髻扭動起來,混濁骯髒的深綠像是煉金術士召喚魔鬼所煮的藥湯,由下往上蔓延,吞噬閃亮的白金髮色,當她的最後一根髮絲終於也失去純潔,鬆開的頭髮垂了下來,躺在她腰際的髮尾睜開亮黃雙眼,張開血洞一樣的大口,泥綠色的蛇吐著分岔蛇信,滑溜到誠實女子爵慘白的胸脯上,狠狠釘上毒牙。 「啊--不不不不,這是假的!假……」誠實女子爵精巧的小嘴發出上百隻紅鶴聚集時才能有的尖亮叫聲,然後,世界的聲音被上帝的使者取走了,只有安靜以及沉默,她攤軟在沙礫之間,口中吐出晶瑩的白沫,綠蛇自她橢圓形的頭顱上溜走了,鑽入沙漠,留下她胸前的一對黑痣。 禮貌男爵走上前,向她深深彎腰鞠躬,又蹲了下來,輕吻一下她的手背,掏起身邊的沙,蓋上她被尖叫擠得變形的臉,一把淡黃色絲綢柔軟地流瀉下來,遮起那對驚嚇得出現裂縫的水藍玻璃珠,浮出粉紅血管的鵝蛋,和兩小瓣脫了水的鮭魚切片。 颳起沙粒的風開始有了聲音,禮貌男爵誠懇地向誠實女子爵致謝:「謝謝妳,美麗的小姐,我的靈魂將永遠銘記妳的親切。」乾燥的風捎起了他的諾言帶走,跟沙子一塊隨便丟散出去。 「天主啊!」臉色蒼白的優雅伯爵夫人悄悄呼了一聲,隨即抿緊雙唇,憋住似乎要從裡頭鑽出來的什麼,拖著她紫丁香色的厚重尾巴,自禮貌男爵附近緩緩走開。 當她停下腳步往回瞥,語言公爵依舊停在石頭上,金色鳥喙在空曠沙地上看來像是牧羊人杖頭的鈴鐺,迎風搖擺撞出鈴聲,胸前水晶一眨一眨閃動透明的光,斑斕的蝴蝶不停兜圈,上頭的血紅、寶藍、金黃、祖母綠、靛紫……鮮豔又怪異地彼此交融,有如一盤胡亂沾抹的畫盤,色彩們隨蝴蝶翅翼的拍動來回淌流。 叮鈴--叮鈴--優雅伯爵夫人專注望著那只鈴鐺,語言公爵柔滑的嗓音像絲巾一樣,從鈴鐺的細縫之中滑出:「高貴的夫人,妳臨亂卻不躁動的風度令人敬佩,世上少見的、堅毅心靈超越柔軟外表的女子,我是誠心希望能將那一半的金幣獻給您,好讓它們為妳的氣度服務,只可惜……可惜……」最後的話被風吹散了,優雅伯爵夫人無法聽見,而她身子保持不動絲毫,僅轉轉神秘的雙眼偷瞧禮貌男爵,他正在替誠實女子爵的靈魂祈禱,似乎沒有聽見剛才的說話聲。 當然了,社交界的一朵幽蘭,我的稱號名符其實,即使是皇后,都將拜服我的高雅。 優雅伯爵夫人讓白孔雀的尾羽開屏在鼻尖前,酒紅的嘴角躲在後頭化成一彎血月,泛出青綠光暈,她踩著極輕的步伐,拖過黃沙的裙角抹出平滑痕跡,就像一隻蛇在水面上滑行,向禮貌男爵滑近。 「悲憫死者的紳士呀,既然你如此虔誠,我想問問你--宮廷中的罪人該如何處刑?」優雅伯爵夫人用藍紫色雙眼笑,裡頭的兩個禮貌男爵一同站起身,她則吐出一縷半透明的煙霧,從扇子後頭飄了出來,帶有東方香料的濃膩甜香,朦朧混濁,裹著一絲隱約不清的泥綠。 禮貌男爵低哼一聲,兩道金色眉毛一動也不動,他將雙手揹在背後,如同被大臣提問的國王踱起步來,也像個被綑綁雙手的死刑犯正在思考如何逃獄,「用最新式的斷頭台,俐落地將他們的脖子切乾淨!」他兇狠無情地回答了,雙眼裡亮起的是利斧上躍躍欲試的光芒。 「喔!真驚人。」優雅伯爵夫人誇大地眨了一下眼,就像她對貴族女孩在舞會上向她炫耀的假珠寶一樣,「那麼,你會被這斷頭台處刑,與你的頭顱永別--沒有受到任何悲憫地。」她的嗓音輕快愉悅,甜美溫柔,則是她躺在丈夫枕邊時吹出的晚安吻。 「不不不不不!我們的國家並未正式將這個刑具立入法律!它--並不存在!」禮貌男爵咆哮起來,頭上的假髮被震得向一邊歪斜。 「有的,當然有的,它是一具將刀片高高吊起的木台,帶上面罩的男人將會拉動它的繩索……」優雅伯爵夫人眼光朝語言公爵胸前飄去,斑斕的蝴蝶正興奮地振翅,不斷撞著水晶的透明屏障。 一陣風暴將黃沙吹起,用力颳過兩人的臉頰,城牆和房屋被高砌起來,一個個穿著深色或純白衣著的人從沙地中站起,抖開滿身砂礫,一群向禮貌男爵靠攏,一群將砂礫堆成一架高台,又輪流將脖子在一只沉黑的大鐵片上磨過,直到它出現亮銀色的銳利邊緣。 群眾激昂地吼著,將銳利鐵片繫好繩索,架上高台,一座斷頭台張著它長長的口呼喚起來。 來吧--砍斷它--來吧--砍斷它--詛咒有罪,失禮有罪,祈禱有罪-- 有罪、有罪、有罪!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