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arnevale
〈生日遺物〉 斜陽光暈柔柔地映在窗櫺,整套白漆傢俱擺設得精巧,巴洛克式窗簾繫在窗邊,床鋪和床頭燈以柔和色系營造出溫馨而優雅的氛圍,這儼然是個還帶著浪漫情懷女孩的房間。
瑪麗亞的房間裡有個漂亮的古典玻璃櫥櫃,一層一層收藏的都是她喜愛的娃娃和精緻珍品,而一只米白蕾絲布巾從櫥櫃頂垂蓋下來,不多一吋不少一吋,恰好掩住了最上一層。 瑪麗亞在臨睡前穿著睡衣,腳墊椅子將櫥櫃的頭蓋掀起,拉開銅製手把,把懷裡的盒子放進最右邊的空位,和其他三個同樣顏色鮮跳的未拆禮盒整齊排在一塊。她那雙嵌著琥珀紋理的橄欖綠雙眼將視線慢慢拉移到櫥櫃的最左側,逐一細數那些沉澱在她記憶汪洋底層的陳年舊物。 錄音磁帶,照片相框,芭蕾舞鞋……銀製手鍊,黑膠唱盤,珠寶盒子…… 家中的錄音機早已不復在,錄音磁帶她卻還留著,那是她五歲時的生日禮物之一,也是她能記起的回憶中,同母異父的哥哥送給她的第一份生日禮物,他用小提琴為她演奏媽媽譜寫的生日快樂歌變奏曲,當時她興奮地要求哥哥一再表演,直到他覺得累了。 哥哥每年都會送她生日禮物,沒有一年間斷過,媽媽曾告訴過她,自從她出生的那一天起,哥哥就開始送她禮物了,那天哥哥抱著她給了好幾個親吻,說是歡迎她作為他的妹妹來到世上,不過她毫無印象。 相框裡的是她與哥哥的合照,出現在照片中央的生日蛋糕是哥哥躲在廚房一個下午親手所做,外頭漂亮地覆上巧克力醬,裡頭填滿她愛吃的黑櫻桃與奶油布丁,那天母親用盡方法哄騙她,好讓她不溜進廚房偷窺哥哥究竟在做什麼。 看見同學跳芭蕾舞的優美姿態,讓她也起了學芭蕾的念頭,那年生日她便從哥哥手裡收到了一雙薰衣草色的緞面舞鞋,從此她學起了芭蕾,哥哥回到威尼斯過寒暑假時總會提早到舞蹈教室接她,在教室窗外透過鏡子向她揮手微笑。而那雙舞鞋隔年她就再也穿不下了。 銀製手鍊上掛著三只哥哥替她挑選的墜子,墜子單獨看來都精巧可愛討她喜歡,湊在一塊卻是無比不協調,無法苟同這般品味的她一次也沒拿出來戴過。 古典造型的黑膠唱盤後方擱著霍洛維茲的蕭邦鋼琴曲集,這兩樣禮物被一起寄來,但爸爸在先前就為她買了唱盤,她喜歡霍洛維茲的原因並不是蕭邦,而是這位老先生對於莫札特曲子的細膩呈現,唱片她曾經聽了幾次,唱盤則直接收進櫥櫃裡。 當她的十八歲生日來臨,哥哥特地搭機回到威尼斯,她收到了一只三層珠寶盒,打開盒子,每層各安放著一樣禮物--唇膏,手套,與幾頁手寫筆記。 她一見白色包裝盒就知道唇膏是她熟悉的品牌,旋開唇膏蓋子,顏色明顯是媽媽會替她挑選的那種;薰衣草色手套上頭繫著優雅的蝴蝶結,但她從小開始無論天氣再冷,總不愛戴手套,猜想哥哥是忘記了;筆記紙上有著檀香氣味,字跡應該是哥哥的,卻和她小時候認得的完全不一樣,上頭一行接著一行按照年份寫著的都是她從小到大的紀事,學會走路、第一次彈鋼琴、第一天上小學、第一次的公開演奏、畢業典禮、鋼琴比賽獲獎、各式各樣的第一次……大大小小的事件都被記錄了下來,並附上她的照片,有些事情原本她自己都忘了。最前面的紀事照片裡通常也有哥哥的身影,而漸漸地那些紀事越來越只是些入學、畢業、得獎等普通的人生階段,哥哥的身影也在照片中消失,那些後來的照片她想是他向媽媽要來的。那幾頁筆記她一張張地反覆讀了好久,筆記下還有一封信,但她從來沒有打開讀過。 大學畢業典禮前夕,哥哥打來了電話要找她,原本不想接電話的瑪麗亞想到他們已經好久沒有說話了,心意一轉,還是從母親手中接過電話。 「咪咪,我已經錯過妳的畢業音樂會了,這次能出席妳的畢業典禮嗎?我真想妳!」另一頭傳來哥哥一向如歡樂地快板的說話聲。 「在平日白天,你應該沒有空。」瑪麗亞淡淡回答。 「那可是我親愛妹妹的畢業典禮,絕對會有空的。」哥哥語調裡頭顯而易見的喜悅一點也沒減損。 瑪麗亞手裡捏緊電話,客氣地拒絕了:「我心領了,你可以不用這麼麻煩。」她擔心他會和爸爸遇上了,而她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久未見面的哥哥。 「好,那我會差人過去替我獻花。」 「不用送也沒關係。」 「好,那我就在電話裡恭喜妳畢業,咪咪,我很高興妳大學畢業了,真的很高興,現在妳的琴一定彈得棒得不得了!媽咪跟我說了,希望妳當職業鋼琴家,但我會說,不管做什麼都很好,我的妹妹這麼優秀,做什麼都會是最好的,無庸置疑!而最重要的是妳開心,別聽那些大人說什麼,走妳想走的路就是了,有誰不同意妳,讓他來找我好好談。」哥哥還是一樣說起話來就像一首激昂的樂曲,中間沒有停歇,她靜靜聽著。 「謝謝。」瑪麗亞什麼話也答不出來,只能吐出這個簡短的字。 她聽見哥哥深吸了一口氣:「我愛妳,我一直很愛妳,咪咪,我很高興能有妳這個妹妹,感激天主讓妳從媽咪的肚子裡誕生,當我親愛的妹妹。」 「嗯,我知道了。」瑪麗亞悶著聲音答話,哥哥的聲音越是溫暖,她內心越是愧疚無比。 另一頭安靜了下來,她一度以為電話被掛斷了,準備將電話交還給媽媽。 而那頭的聲音忽然又以圓滑的曲調響了起來:「嘿,我說,妳還記得那個掉到河裡的戒指嗎?」 「嗯.....還有點印象,玫瑰金色的。」瑪麗亞回想著那個已經變得斑駁的記憶畫面,那只戒指當時的她很喜歡。 「雖然晚了,但哥哥去幫妳撈回來好不好?」哥哥像哄小孩似地說,她好久、好久沒有再聽過哥哥這樣對她說話。 「嗯?」不過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她一頭霧水,那麼久以前掉的東西怎麼可能還撿得回來呢? 當瑪麗亞想著哥哥或許是在說玩笑話,他就兀自接了話:「哈!沒什麼!只是開個玩笑!妳長大那麼多了,撿回來也戴不下了。」她聽見哥哥瀟灑的笑聲。 兩人再說了寥寥幾句並無實質意義的問候,電話就由媽媽接手,瑪麗亞回到樓上的房間裡。 畢業典禮當天,哥哥就如之前他們說好的並沒有到場,也沒有讓人送來花束,僅僅再打了通電話恭賀她,她用爸爸在場為由沒有接聽。 爾後幾個月過去,在一個細雪飄揚於冰凍河面上的日子,瑪麗亞從掛著滿頰淚水的媽媽口中得知哥哥驟然去世的消息,那是一場沒人預料到的意外,據說哥哥住的房子被火燒得一片焦黑,其餘的媽媽沒有再說下去,不過她也能猜到接下來的事情。 她說不上來自己是不是感到悲傷,回到房間後她依舊沒有勇氣拆開那些禮物盒,它們現在看起來就像那句她放在心底沒能說出的對不起。 → Bac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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