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Endless Monster》2. 怪物之歌 The Lay of Monster
怪物身軀健壯,並不畏懼嚴冬,在枯萎的森林之中行走,越過重重冰雪、越過朽木樹幹、越過麋鹿死屍,在交錯的枯枝之間初次遇見了自己之外的生命──
亮藍色的蝴蝶正在空中飛舞,牠在一片雪白之中點綴出色彩,顯得耀眼奪目。怪物走上前去,伸出一只爪子接近蝴蝶,蝴蝶也繞著怪物輕盈起舞。 怪物試圖用爪子觸碰蝴蝶,蝴蝶優雅兜著圈降落,輕輕停在怪物的爪子上,牠們注視起彼此。 薇兒丹蒂手中的絲線悄悄抽動,她牽著絲線拐出一個曲折。 緊纏在怪物爪上的奧提甦醒了過來。 它令怪物收緊爪子,將蝴蝶的翅翼捏碎,散落在雪地上,翅翼碎片上的磷光依舊一閃一閃,化為牠死亡之際來不及流下的淚光。 「為什麼蝴蝶就這樣死了呢?」怪物望著雪地上破碎的磷光,望著牠堅硬的爪子,對奧提的力量感到驚愕。 牠以爪子扒開雪地,將初次相遇的生命埋葬,繼續行走。 地平線邊緣的微光早已無濟於驅除寒冷,黯然殞落,狼的白影跟著消失在暮靄後方。 怪物靠在雪堆旁休息,牠身旁的小洞窟裡蹦出一隻白兔,毛皮潔白,如同四周的雪,雙眼漆黑,裡頭閃爍著與夜空中相同的星光。怪物與白兔對望了一會,白兔蹬起後腿,偎近怪物身邊取暖,怪物也用牠的前腳環抱住白兔,一同度過黑夜。 薇兒丹蒂手中的絲線上下顫動,她揮著絲線繞出幾個圈子。 飢餓的奧提躁動了起來。 它驅使怪物向沉睡中的白兔伸出爪子,白兔的身軀被劃出鮮血淋漓的傷痕,牠跛著腿自怪物身邊逃跑了,在雪地裡留下一道斑斑血點,哭訴著深入傷痕的痛楚與恐懼,在大雪重新落下前都不斷哀鳴。 「我並不想傷害兔子啊,為什麼牠就這樣受傷了呢?」怪物蜷縮在風雪之中,望著那道刺眼的腥紅,低嚎的聲音中充滿了疑惑。 牠背過血跡,朝反方向離開死氣沉沉的森林。 弦月在淡藍天色裡逐漸透明,終究消失,狼的黑影隱沒在微弱曙光邊緣。 怪物到達了一座小村落,尚未被風雪吞噬的人類都待在同一座木屋中,人們隔著窗,被怪物銀灰而閃亮的身軀、豔紅而晶瑩的雙眼所吸引,從木屋中走出,撫摸牠美麗動人的毛皮,欣賞牠灼灼閃爍的瞳孔,這是怪物初次遇見結伴成群的生命。 牠與人類孩子們一同玩耍,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,那些笑聲如同折射在冰面上的彩虹。怪物愛著這些孩子們,孩子們也親切對待怪物,牠逐漸遺忘了自己初生之時的虛無、獨自行走於世界的孤寂。 原來這個世界還是有著如此充滿喜悅與活力的生命啊! 而每當怪物靠近孩子們,蟄伏於牠爪上的奧提就蠢蠢欲動,牠小心翼翼壓抑住奧提,不使它的力量奪去這片風雪裡僅存的美好。 薇兒丹蒂手中的絲線劇烈顫動,她扯著絲線圍出一座迷宮。 暴戾的奧提憤怒極了,嘶吼聲在怪物腦中迴響,霸佔牠的心智。 怪物終究揮舞起牠的爪子── 爪子扯斷了男孩的手臂,森白的骨頭上浸滿腥紅的血。 爪子劃開了女孩的額頭,淡粉的漿汁與暗紅的稠液淌滿她的面容。 爪子掏入了他們的胸與腹,腸子是匍匐的長蛇,肝肉是零碎的落星,心臟是顫顫跳動的紅寶石。 尖叫哭嚎聲靜止之後,怪物所見到的是再也不會對牠微笑、無法伸手給牠擁抱的孩子們的碎片,餘下的人類嚇得全藏進屋裡,一雙雙流露懼怕的眼睛中射出利箭,透過窗簾縫隙扎刺牠。 傷心至極的怪物流下眼淚,牠的眼淚全都結成了冰珠,一顆一顆落在地面摔得粉碎,彈起的碎冰螫入牠的雙眼裡,再落下殷紅的冰晶。 看啊,怪物的腳前開出了花,長冬裡竟然能有那樣豔麗的花朵綻開── 遠遠躲在屋內的人們攀在窗邊竊語。 傷人的可怖怪物依舊美麗,銀灰的毛皮比雪地更耀眼,豔紅的雙眼是寒冬裡的異彩,漆黑的爪子是佈滿星光的夜色。牠拖著凌亂蹣跚的腳步逃離人類的村莊,走過的路途綻滿血色的冰花。 而無論怪物到達何處,遇見如何模樣的生命,最終牠都在奧提的狂哮下揮舞爪子將他們摧毀。於是一切生命都遠離了怪物,只剩下堆滿怪物身邊、那些牠曾經愛過的生命們的屍骸,多麼血腥殘忍,卻又是怪物身邊唯一殘餘的溫暖。 這些心臟的碎片是多麼溫暖啊,從天空裡落下的流星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吧?雖然生命被毀滅了,在永別前還能夠做最後的擁抱呢── 怪物望向漆黑夜空低吟。 牠哭得像被囚禁在最孤獨寂靜的深淵裡,也笑得像見到永夜結束後初次升起的耀眼金陽,牠的哭與笑與強勁的風雪一同呼嘯,身邊的屍骸終究凍結成堅硬的冰。 而天穹中的星光發出訕笑聲,狼的黑影穿破雲層奔向弦月。 怪物沿著來路回到牠出生的虛無之地,那兒沒有樹林、沒有蝴蝶、沒有野兔、沒有人類,唯有牠自己立於岩堆之上。 薇兒丹蒂手中的絲線狂亂飛舞,劃傷她的手心,她再也捉不住絲線,任由絲線在空中糾纏成一團解不開的結。 暴躁的奧提仍然在怪物的爪上翻騰,但這兒已毫無怪物自己以外的生命,怪物的利爪刨著岩石,也止不住奧提竄入牠心口的催促尖叫。 怪物扯下牠的毛皮,銀光散落岩石上。 怪物撕開牠的皮膚,霜雪吹覆上血肉。 怪物割開牠的咽喉,血泉流入石縫之間。 怪物剖開牠的胸腔,內臟被拋入大雪中紛飛。 然而牠那殘破不堪的心,依舊在指爪上奮力跳動著。 牠睡入黑色風暴肆虐的夢中,在夢中的雲朵靜止之時甦醒,牠又是一頭完好的怪物,有著鮮紅的雙眼,銀灰的毛皮,漆黑的爪子。 原來怪物並不會死亡。 「這究竟是與生俱來的詛咒,還是太過貪婪的懲罰呢?」牠躺在結凍的血泊上,痛苦地喃喃問著。 風中的狼群在牠耳邊刮起尖聲嗷叫回答了: 這一切的不幸都出自諾倫三姊妹, 烏爾德的紡車織就你爪上的奧提, 薇兒丹蒂的雙手牽引出你的曲折, 詩寇蒂縮著手不願拿起她的剪刀。 你若是憎恨,就撕碎這個世界吧── 「我並不恨她們,是無法控制奧提的我的錯啊──」怪物的哀鳴如此悠長,越過三色拱橋傳入了弗蕾亞的宮殿中。 魔法的女神以刻上盧恩字母的石頭占卜,便知曉了怪物的遭遇,察覺了奧提的存在。 「奧提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,它的力量必定要釋放,飢餓的狼必定要尋找獵物,而怪物必定要傷害牠所接觸的一切,或牠自己,無論如何──」 「奧提從何而來呢?」站在她身旁的英靈問。 弗蕾亞揀起一塊石頭,從上頭看見答案:「它伴隨怪物一同誕生,與生俱來。」 「為何它必定要傷害一切呢?」 她再揀起一塊石頭,而手心上的石頭頓時裂成兩半。 「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。」弗蕾亞的嘆息在大廳中迴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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