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幽曇宵》章四
酣。泠雨漣池軟語喃。華凝露,一夜共纏綿。 璀璨燈火殞落星,娥妝美人凡塵仙,煙花街巷起浮華,入夜而盛,日出而凋,卻令諸多風雅文人、爵祿高官摩踵而至,忘天地於酒酣曲糜,遺世俗於玉暖香溫,可謂俗世仙境也,使得銀兩方得一入而探。
碧漪遲至樓裡樂歌高昇纔妝畢,雲煙衣裳暗香帛,正倚在樓上朱欄閒瞰廳中來客繁繁,妓女們團花只簇綠葉兩三點,由上而下望去,錦繡織畫似的,她隨廂房內的琵琶樂音低哼曲,斜飛媚眼一一端詳被帶領入廳的尋芳客們。 忽見一高挑男子鶴立人群,身形削瘦更甚輕燕,著一襲黛黑胡裝,用料簡素無多綴飾,與滿樓花紅燈豔格格不入,反倒忒是招眼,他稜眉長眼垂歛,俊秀面龐清白似玉,外頭未落雨,那神色卻暗淡猶籠淒涼雨。 「哎,快瞧,穿黑色衣服的,就是我上回說的悶葫蘆!」 「的確看著就是一副冰冷模樣呢,不知今晚會找誰。」 幾步之外一對妹妹比肩靠在一塊,也正望向那男子,嘰喳討論起來。 「潤兒說他都要沒點過的,點過的就不要了,是不是對我們都不滿意?」 「可是他什麼都不說不做,找誰哪有差別。」她們對眼相覷,一個翠眉相接而蹙,一個櫻唇彎翹而哼,誰也沒能解那男子召妓不狹是什麼用意。 碧漪在一旁撐著腮聽見了,起了興味開口道:「原來就是他呀,長得挺俊。」 「俊是俊,但是塊木頭哪有意思,去陪他的姐妹都說是去發呆的。」妹妹不以為然接話,她頭一偏,髮簪上垂墜的翠珠流光漾動。 碧漪自是聽過姐妹之間談論這麼一個人,伺候過這男子的莫不是說他整夜沉默不語,只顧獨自飲酒,不要妓女歌舞作樂,留宿下來也從不與妓女同床,讓她們趴桌几上或靠胡床邊睡,采曇樓裡百般嬌花嬈枝他是連一瓣一葉都沒碰。既然無須費心伺候又不挑剔花色,娘娘便說給安排那些小稚芽就行,否則給了國色牡丹不玩賞也是枉然。 可牡丹嬌豔冠群芳,任是無情也動人。 「妳們下樓跟潤兒說,那客人今晚我來伺候,我就在芙蓉間等著。」她又垂眼盼那俊秀男子,慵懶側倚在欄前的身子沒移半分。 「碧漪姐姐有興趣啦?那我們就躲在隔牆聽姐姐拿他什麼辦法!」妹妹們一聽都亮了眼睛,碧漪則笑而不答,徐步轉入廂房準備去。 她們尚年輕不明白,可碧漪一見那人眉目神情就瞭然了大半。 ◈ 雨玄玖過去總不近煙花之地,潔身不染一塵,而自從得知父親逝世,悔恨悖約,終日鬱鬱寡歡,離鄉無故人,他孤身浮游於天地,方知煙花處如何寬慰人心,給人辦事攢的銀兩他花用不完,就在手上積著,足了便上一趟青樓,醉夢一回。 他隻身步入一幢朱燈層樓,裡頭門廳便是薰香撲面,濃豔惑人,迎客女子笑面上前來,他擺手一擋不讓人狹近身邊。 「照舊。」雨玄玖簡短一句,女子便頷首答應,領他去揀選花色。 她喚來幾個生面妓女,牡丹芳蘭,妖豔娉婷,腴玉纖枝,各有其麗,對他來說卻是所差無幾,是誰都行,也不看人容貌,隨意挑了眼前最近的一個。 而另一名女子來到迎客女子身旁,低語一二句,她應過對方,便朝雨玄玖笑吟吟笑道:「承蒙郎君多回賞臉光臨,是貴客呢,今晚就讓一位絕代美人來陪郎君可好?別人還不能隨意見著她呢。」 雨玄玖應允了,迎客女子引他上樓進了長廊中央的廂房,便闔門離去,廂房几上已備好酒壺酒盞,一名身披朱紗薄衫的妓女坐在几前,他盤腿坐下來便自個斟酒喝,一眼也未瞧那妓女。 盞中酒水甘醇,入喉溫灼,柔嬝嗓音響起:「妾名喚碧漪,郎君該如何稱呼?」一抹幽蘭冷香撲鼻,那妓女湊到雨玄玖身旁,一雙纖纖指掌輕碰上他臂膀。 雨玄玖挪了挪位置避開她,「去一旁待著。」他再次舉盞飲酒,一氣飲盡,正要再斟,碧漪搶先提過酒壺。 「碧漪給郎君斟酒。」 「不必。」雨玄玖擋開她前來斟酒的手,又伸手示意向她討要酒壺。 而碧漪並不依他,端著酒壺慢悠悠說話,語裡藏笑:「郎君既喚碧漪來,總得給點事兒,難不成空守著良宵打瞌睡?」 「那便睡罷。」雨玄玖目光垂於桌几上映光,冷淡回話,手一揮要她退開。 碧漪卻輕笑出聲,語調曖昧:「呵,郎君是要碧漪先暖床麼?」 雨玄玖鎖起眉頭,沉默不答她話,轉身盼窗外層雲綿延,不見星月。 碧漪說話聲調依舊柔如徐風,盡是溫順沒半點惱意:「用不著碧漪伺候——那碧漪這就退出去了。」待她語罷,雨玄玖聞酒壺咚地被擱下,衣物窸窣拖過地面,跫音漸遠,隨後是推門聲,外頭絲竹樂聲飄了進來。 「倒酒。」雨玄玖向屋內轉回身,悄嘆一口氣,把見底酒盞推了出去。 門邊傳來一串嬌笑聲,是梢上夜鶯婉轉清鳴,「來了呢。」 碧漪步回桌几邊坐了,替雨玄玖滿斟酒盞,他把起酒盞前在碧色酒水中瞥見她容貌,是光潔潤膩白芙蓉。 盞起盞落,二人無語,惟不時泉流涓涓,雨玄玖眼目未望身旁人,卻覺她目光始終盯在自己身上。不知韶光逝幾許,飲酒數壺,酒力襲來,他人已半醺,神智漸昏昧,身子飄然,那酒水在他迷離眼中晃盪起來。 「郎君可冷?」那抹幽香又飄近,如盛綻蘭花依傍身側,然雨玄玖正覺雙頰灼燒,便搖頭將人推開。 碧漪沒退開,柔荑撫上他心口,輕輕摩娑,「分明冷呢,心冷。」她語帶憐惜道。 雨玄玖身子一瑟,慌忙撫開她手,「別碰。」 而碧漪從容吟道:「你我素不相識,隔日天明,也不相識,我從雲雨中來的,你不過做了個夢。」 若人生真是浮夢一場,無須介懷,他又何苦失落至此?思及此雨玄玖冷哼一聲,笑的卻是自己竟在這黃粱夢裡醒不來。 碧漪靠入他懷裡,手下滑到他腰間摟著,她身子是溫玉綿軟,嬌嫩可憐。 「別。」雨玄玖別過頭再推拒,站起身就要走避。 碧漪也跟著起身,手臂朝他頸項一勾,他垂低頭,纔看清她媚眼裡秋水瑩瑩,唇啣玉珠,腴潤顏色是海棠豔開,胸前一片凝雪風光。 「這是夢呢,敢情夢中也要寂寞麼?」她笑容旖旎,那雙眼月弓似的,雨玄玖見她瞳裡清映出自己臉龐。 也罷,醒寐之間總空虛,如此柔雲美人本就如夢中浮影,就作是夢,夢醒則煙消雲散,無須思慮。 雨玄玖任憑碧漪又攬上他腰身,指尖觸上眉心,順撫而下,又過鼻尖而至唇前,她腕上芳澤清冽,好似雨後花香。 「這眉目生得這樣清逸,苦了可惜——」碧漪湊上臉蛋與他耳鬢厮磨,在他耳畔低語,聲如微雨點滴,「叫什麼呢?你的名。」 他凝望几側紗燈,猶豫半晌,終是鬆口:「玄玖。」 「玄玖——這兒有我,今晚暖你。」碧漪溫言軟語,迷醉人心神更甚瓊漿玉露。 她飽滿朱唇輕貼上雨玄玖的,他靜闔上眼,二人眼睫相交,唇瓣相依蹭,當他薄唇輕啟,就吮得溫熱馨香。 窗外落雨漣漣,屋內燈火曖曖,映紗帳裡頭花影搖顫,雨露漓生,呢喃繾綣。 一夜恩澤,隔日清醒,雨玄玖躺在床榻上見碧漪已穿妥衣裳坐在床畔,髮髻綰得細緻,「玄玖,昨夜可睡好?」 她髮髻半散的妖嬈風情猶在雨玄玖憶裡,而他身上只遮著被子,顯然昨夜花枝款擺迎東風是實了,他心生羞窘,趕緊坐起身在床褥上翻找衣物要穿,碧漪從床角拿起平整折好的衣物,「衣服在這呢,我給你穿上。」 「不必。」雨玄玖拒絕,伸手要取衣物,她卻手一縮讓他撲了空。 「這兒的規矩可是——誰脫下的衣服,就該誰給穿回去呀。」碧漪佻語自若,近身湊過來替他披上中衣。 她指尖無意碰過雨玄玖鎖骨,他旋即推開,「我自己來。」 雨玄玖側過身避開碧漪雙手,套上衣袖,她手又靠上來幫著弄順衣領,妥貼交覆好襟口,抬起臉向他挑眉:「我可穿得比你還快還整齊了。」 他終是由著碧漪幫他著裝,又替他梳髮,打理得體面了纔領他下樓去。 碧漪一路送雨玄玖到門檻前,別前清淡說道:「我記性不好,你出了這樓,我就會忘了你,就不說再見了。」 他便隻字不答,轉身跨出檻離去。 昨日雨夜,今日放晴,雨玄玖路過池畔,早不見曾經滿池漣漪,一夜雨露果然恍然如夢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