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揚之水》第六回 蠟炬成灰淚始乾 此生華年不復燃
隔日用完早飯,程璿宇就去玄機堂,把要離開的事都跟大夥說了,大夥一聽個個都惋惜嘆氣,捨不得他走,可既然是家有要事也沒法子,師傅說他向來聰敏勤學,功夫也不差了,送了二紙機關製圖當送別禮,程璿宇也送上厚禮以感恩師傅二年來教授,按禮數拜別了。當晚大夥到酒樓開筵席給程璿宇餞別,吃了一頓熱鬧的飯,他給大夥一杯接一杯敬酒灌醉了,也不曉得自己怎麼回到客棧的,待睡醒早已是日上三竿,果然犯頭疼,綺疏託客棧夥計去抓醒酒湯的方子煮與他喝,又給他按按頭纔緩些。
程璿宇又和源子煜在漢中同遊二日,逛街市,賞白梅,吃喝當地佳餚美酒,最後再去二人初遇的那間舊鋪子,主人家依舊懶於招呼來客,當然沒認出他倆曾踏足過。程璿宇在盡積塵埃的架子上看中了一只做工精巧、巴掌般大的方盒,上頭鑲紅瑪瑙,盒蓋緊緊鎖著,他已熟習機關之術,稍加端詳便知要按特定順序去撥盒底下的機關纔能打開盒蓋,輕易就把盒子給打開了,盒內襯一層軟綢,除此以外空無一物,程璿宇蓋上盒蓋,那盒子便自動又鎖上了,他把盒子買了下來,源子煜問這樣小的盒子能裝些什麼,程璿宇答再小的盒子也有它的用處。 他要裝的是無形的東西,盒子大小無妨,至於裝的什麼?這事兒他自己知曉便好。 到了要分別那日,東風還寒著,旭日卻暖和,源子煜到客棧來送程璿宇上路,程璿宇披了件水綠素面氅子,源子煜身上的則是銀朱色,上頭繡梨花,程璿宇帶來的那一點東西都已收拾上車,綺疏也先坐進車,就等他上車啟程。 二人站在車前面面相覷,半晌無語,最終是源子煜先開口要道別。 「璿宇——」 程璿宇不等他說話,倏然跨一步上前就把人抱個滿懷,臉靠在他耳畔,「子煜,我這就要走了,就別念我。」他叮嚀一般,語氣很是溫和婉轉。 源子煜也撫他背心,依依難捨道:「怎能不念呢?你這一走我就寂寞了,不過你就好好過日子罷,就祝賀你一帆風順、夫妻琴瑟和鳴、家運萬世昌隆了。」 聽源子煜這樣摯情祝賀,程璿宇頓時肺腑感動,將人摟得更緊了,「子煜也是呢,得保重身體,年至百歲纔好。」語罷他放開了人,手則還搭在源子煜肩頭上。 「那麼我走了。」程璿宇向源子煜敬重作揖道別。 源子煜也作了個揖,眼看程璿宇搭上車,掀開車窗上的帘子,一臉明爽笑意朝他招手,那車子便如同風一般走了。 程璿宇坐在微微顛簸的車裏,笑容已然收起,臉色忡忡望外頭街景變換匆匆,綺疏坐他對面,大聲吁了口氣:「哎——璿哥哥你真夠委屈了,瞧源公子喜歡你得緊,待你極好,你倆相處又那樣要好,娘子一鬧你就要跟他斷了,教人瞧得心上多不舒坦,你不怨我都替你怨了!」 「我自己情願的,哪有什麼委屈,雪菡跟了我纔是真委屈,再如何順她都沒得彌補呢。」程璿宇依然盯著窗外瞧,聽似平淡的語氣裏幽晦晦透一絲愁緒出來。 綺疏忍不住翻了翻眼睛,語氣極無奈:「欸!你老說這樣的話,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勸你了,罷了,你該慶幸還有我陪你呢。」 「謝謝妳了,綺疏。」程璿宇這纔望向她,主僕二人目光會心一交,他淺淺笑了,斜照進車裏的日光打在他棕黃髮絲與玉白的臉上,很是明煦好看。 回到家中,程璿宇向雪菡說事情都已理乾淨了,往後就待在家裏幫手生意,又向她保證了不會再有同樣的事兒,她這纔算是真原諒程璿宇了,夫妻倆又是同進同出,看似和好如初。 這回華胥部又在浩來店上戲,唱的是《風雲會》,要連唱三日,程璿宇都早早去買票入座,今日要上戲的廳裏頭照舊是滿座的,文武場急鬧鬧催了好一陣,段旖陽唱的趙匡胤纔手提棍子,跨穩當步伐登臺亮相,程璿宇坐在臺下看他少年有志,打抱不平,剿匪扶弱,與鄭恩結交金蘭,又在道觀對落難女子京娘出手相救,千里相送還家。 「一抹風雲杳——仗英雄——救拔沈淵——沾恩澤——海天深浩——」 「俺只見——一程行過一程遙——走不盡——山徑共荒郊——只見那——小橋流水——野渡空舠——」 縱然趙匡胤有情有義,可畢竟義先於情,男子漢不動私情,他將京娘毫髮不碰送還父母,又不圖報答,瀟灑而去。 看至此處情節,程璿宇胸中一股失落悵然漲如潮水,淹上來了,想一個是熱血英雄,一個是溫良美人,那京娘卻是鄭恩的未婚妻子,與趙匡胤有緣無分,思及此後頭的戲他已沒心認真看了,心思恍惚直至戲散人去。 待四周人散得差不多了,程璿宇纔起身往戲房去,還沒開口要找人,一個小童便認出他,喊了戲班主,段俊天從衣箱道具之間匆忙穿梭過來,程璿宇只在家中請戲班時纔進戲房,段俊天見他來很是驚喜,殷勤寒暄了幾句,知道他是來找段旖陽的,便領他進戲房最裏頭、用張簡陋布帘隔出的小隔間,段旖陽已經抹去紅臉妝,正在那兒赤著胳膊卸戲服。 段旖陽一見程璿宇便一臉詫異,趕緊站起來向他拱手,扯開渾厚嗓子招呼道:「璿爺!好意外!怎麼突然就來啦?」他邊說邊抓起一旁袍子隨意套上身。 「在這兒談生意,碰巧遇你們上戲就來看了。」程璿宇將雙手收斂在身前,回以斯文笑容,語氣清清淡淡。 「璿爺別站著,這兒坐。」段旖陽從布帘外挪來一張椅子與程璿宇,他道聲謝便坐了,「頭一回見璿爺穿這樣清淡,差點認不出了。」段旖陽在程璿宇對面的椅子張腿坐下,瞧他一身月白衣衫,有別與往常見到的濃豔,便隨口提一句。 程璿宇沒想被留意到了,心裏一時不知該要喜或是愁,而表面上只是作不在意,「是麼?有時穿得乾乾淨淨心情也清爽些。段將軍這回唱的也可驚豔人了,就不說〈鬧觀〉有多精采,那齣〈訪普〉最好了,唱得恢宏大氣,都聽完戲了那唱腔還在耳朵裏頭繚繞呢。」他很快便轉了話題,如同往常相見,盡捧段旖陽的臺上風采,可越說心上越愁。 段旖陽也照常不客氣受下稱讚,抬著下頷高傲說話,「都是璿爺賞識,我們唱戲的,不靠真本事哪能長久。」 「是了,那些年紀輕的還沒一個能比得上段將軍呢,段將軍可得再唱個十年二十年纔好。」程璿宇嘴上語氣熱烈,眼光盯著段旖陽堅硬下頷,有些渙散失神。 「那是自然!後生毛小子都還有得磨呢,璿爺放心,我能唱一輩子!」段旖陽滿面紅光驕色,顧著自己說話,沒察覺程璿宇走魂了,繼續兀自滔滔說下去,「話說這年頭能文能武的沒幾個,戲得有人唱,還不都得靠我上臺了,怎麼也得唱下去。」 「是呢,不管是什麼戲都得有人唱,都拜段將軍文武皆通,讓段將軍一唱,本來沒那麼有意思的戲可都變精采了。」程璿宇說著說著只剩皮面在笑,心思已給一潮潮酸楚淹沒。 二人坐在布帘後談到戲班子都收拾完要離開了,段旖陽又邀程璿宇上館子吃飯,他卻用晚些還有飯局為由拒絕了。 他倆一前一後走出戲房,從廳裏出來,穿過客店的飯廳時,段旖陽回頭問道:「下回去貴府上唱戲是端午罷?」 程璿宇一時沒答話,心思來回彎繞不止,二人走出客店了,段旖陽停下步伐,又喊了他一聲,他纔抬頭答上話。 「還不知道呢,看父親意思,若要請貴戲班唱,會早些差人去說的。」其實家中請戲班向來是程璿宇作主意,他卻推托出去。 段旖陽這個直爽性子的沒聽出程璿宇話裏意思,就當是說定了請他們去唱,「那咱們就到時候再見了,喔,璿爺若再出來看戲,儘管來戲房找!哪日換我也招待招待璿爺罷!」他雙手插著腰桿,眼光向下望程璿宇,氣派豪邁道,下了戲也沒落下英雄氣度。 程璿宇終於雙眼對上段旖陽那對烈光燦燦的眸子,深深瞧了進去,「自然會的。」 他心想這對眼睛日頭一般煥奕奕地,真真明耀動人啊---- 「那麼我得先告辭了,段將軍。」 「璿爺慢走!」 二人就此互相作揖道別,程璿宇一背過身去便幽幽長吁一口氣,他沒回頭,逆著日光慢慢走遠,沒入街上人潮。 不管是什麼戲都得有人唱,可不同齣戲的人終究站不到一塊,他自己的那齣,得由他自己唱,好壞喜悲都沒得怨言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