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Endless Monster》7. 死亡之歌 The Lay of Rest
朵艾亞絲死亡以後,世上已再無怪物能接近的生命,牠離開了花草茂盛的山嶺,再度流浪於一片死寂大雪之中,沒有一片綠葉,沒有一聲動物的鳴叫,前方的白雪沒有盡頭,就連早晨的微光也稀薄得幾乎不可見,天空是沉鬱的灰藍色。
怪物想要死去。 牠將自己吊上高聳的枯木頂端、沉入冰面下的湖水中、埋進厚重的積雪之下,而每當牠重新睜開眼,終究感受得到冷冽空氣在鼻間穿進穿出。 怪物每日每夜跟隨早晨的微光、夜晚的月亮行走,總是看見白狼的影子追逐微光,黑狼的影子追逐月亮,不曾停歇,便在日夜交替之際追上了牠們。 白狼與黑狼氣喘吁吁,各呼出一口氣,天邊就冒出兩朵濃密的雲。 牠們注意到了怪物,打量起牠鮮紅的雙眼,銀灰的毛皮,漆黑的爪子,眼神裡透露出訝異:「你和我們是多麼相像啊!」 「你們是誰呢?」怪物也目不轉睛盯著牠們瞧。 「我們是芬里爾的兒子,繼承了父親尖銳的牙,能吞噬任何東西。」白狼與黑狼同聲回答了。 怪物聽見了牠們的話,鮮紅的雙眼炯炯發亮,如同火炬。 「我想要死去,請你們將我吞噬。」 白狼與黑狼垂下頭,發出憐憫的低嚎,拒絕了怪物的請求:「我們的命運是將要吞噬太陽與月亮,而不是你。」 「那我該怎麼做才能死去呢?」 「那麼我們又該怎麼做,才不用再漫無止境地追趕日月,直到黃昏來臨的那一刻呢?」 白狼與黑狼的鳴叫是如此疲憊哀傷,而怪物無法回答牠們,只能靜靜看著月亮緩緩向天空中心移動,牠們厚重的喘息將星辰掩蓋。 「去找索列姆吧,他擁有將萬物凍結的冰寒。」白狼與黑狼一同望向一座遙遠的國度。 牠們繼續奔跑,白狼向下追逐漸消的夕光,黑狼向上追逐漸升的月亮。 怪物朝牠們望去的方向前進,在雪地上踩出一條細長蜿蜒的線,在大雪掃過後消失無蹤,又繼續踩出另一條綿長的線,當第九條足跡的線也消失時,牠終於進入巨人的國度。 一座大山聳立在怪物眼前,它忽然顫抖起來,堆積的雪全崩塌下來,原來是蜷縮著睡覺的索列姆甦醒了,他站起巨大的身子,一伸起懶腰拳頭便沒入雲端,將幾只星星打落下來。 怪物抬起頭仰望索列姆。 「我想要死去,請將我凍結在永恆的靜止之中。」 索列姆緩緩低下視線,從鼻子哼出一口氣,就捲起了一陣風雪,掩蓋在怪物身上。 「不,我只追求溫暖而充滿希冀的春,而非像你一樣寒冷而背負絕望的怪物。」 索列姆拔起腳邊一株虛弱的草,吹出冽風將它凍結成冰,在手中揉碎,與星星的餘燼丟在一塊。 「求你像殺死那株草一樣殺死我吧!」 「要是你能帶來弗蕾亞,我就成全你的要求。」索列姆抬頭仰望中庭上方的金色宮殿。 金色宮殿裡傳出弗蕾亞的笑聲,聽起來像是花朵隨風搖曳的聲音,她的金髮在窗邊飄揚,閃耀得刺痛了怪物的雙眼。 「不可能的,生於嚴冬的怪物怎麼可能不嚇走春的女神呢?」怪物垂下肩膀,喪氣搖頭。 索列姆同樣生於嚴冬,身軀終年冰冷,擁有凍結一切的力量,怪物的話激怒了他,低粗的嗓音在山谷間大響: 我愛慕美好的春, 卻屬於殘酷的冬, 凍結盛開的花朵, 凍結奔跑的幼鹿, 凍結繁榮的大地, 令世界歸於虛無。 春的女神儘管害怕吧! 無盡的凜冬已經降臨! 索列姆大腳一踩,震碎了周圍的雪堆,大聲咆哮,颳起了風暴,寒冰紛紛刺入怪物的骨頭,大手拎起怪物一甩,將牠扔出巨人的國度。 怪物乘著狂風降落在一座墓園裡,見到一批死於疾病的人類被下葬,而隔日早晨他們的亡魂便起身,列隊向著遠方的濃霧啟程。 「你們要往哪裡去呢?」怪物追上亡魂的隊伍問。 人類的亡魂輕閉著雙眼,猶如安睡,腳步輕盈得像踩在羽毛上行走,他們動了動僵硬的嘴回答:「稻草之死的人們會受海拉的召喚,要往霧的國度去。」 他們的神情是多麼平靜祥和啊!如果跟隨他們到達霧的國度,就能死去了吧? 於是牠跟在隊伍的尾端,隨著亡魂們繞過中庭,越過火的國度,穿過三色拱橋之下,到達了霧的國度。 亡魂一個接著一個走入冰冷的霧氣中,消去身影,唯有怪物被看守入口的巨犬攔了下來,巨犬的吠聲傳入濃霧之中,海拉從濃霧深處走了出來。 「是誰誤闖了我的國度?」 怪物嗅到了從濃霧後頭散出的死亡氣息,冷冽如刀,混濁如灰,與牠爪上的氣味如此相似,牠深深呼吸。 「我想要死去,請讓我進入妳的國度。」 海拉伸出手撥散濃霧,看清了怪物的模樣,鮮紅的雙眼,銀灰的毛皮,漆黑的爪子,她垮下臉拒絕:「我不能讓你進入。」 「我願意成為妳的子民,求求妳,讓我進去吧!」 「我知道你是誰,離開吧,這裡是亡者的國度,不是你的歸屬。」 濃霧在無聲之中重新凝結,成了海拉臉龐上的面紗,她身邊的巨犬坐了下來,通向死亡的入口變得朦朧遙不可及。 人類為了死亡而出生,怪物為了永恆而出生,你終究與我們不同呀! 亡魂們隱匿在層層濃霧後頭低語。 怪物流下了絕望的淚水,在海拉面前屈跪下雙腿。 「那麼請回答我究竟是誰吧!」 「你是出生於狼的冬的怪物,與兇暴嗜血的奧提共生,注定要毀滅所觸碰的一切,自己卻永恆不死。」 「多麼殘酷的幸運啊!萬物終將死亡,為什麼唯獨我免於這樣的命運呢?」 「多麼殘酷的幸運啊!我在出生時被預言了不祥,被眾神丟棄在霧的國度,卻變成掌管他們亡魂的女王!」 海拉咧開嘴,得勝的笑聲在霧氣裡迴盪,而怪物的哭聲被圍繞上來的霧氣所隱沒。 怪物離開了霧之國,第二次回到虛無的出生之地,牠察覺這兒與霧之國是多麼相像,毫無生氣,毫無聲響,吹來的風更是孱弱無力。 牠曾在這兒嘗試殺死自己,卻活下了下來,怪物低下頭看,那雙漆黑的爪子依舊銳利,依舊光亮冷冽,奧提依舊在上頭緩緩環繞扭動,像是一條銜尾蛇。 「要是沒有奧提,即使無法死亡也能擺脫這一切吧?」怪物看向自己爪子的眼神充滿了厭惡。 怪物將爪子一根根咬下,在指尖留下一個個空洞,湧出的鮮血滴落在岩石上,逐漸凍成腥紅色的冰晶,牠卻早已麻木,毫無痛楚,也聽不見自己血流的聲響。 牠帶著爪子走了一段遙遠的路程,從遍地雪白的陸地直到能望見海洋的山崖,將它們拋入山崖之下,聽見它們落入黑暗盡頭的迴聲。 怪物拋棄了與生俱來的奧提,獲得了比出生之時更加真實的孤獨,牠的眼光是空的、聽覺是空的、心也是空的,世界在怪物眼中看來也是一片空茫茫。 牠睡了有生以來最安穩的一覺,夢裡不再有黑色的風暴,不再有繚繞的雲霧,同樣空茫茫。 然而當朝光鑲上夜色的邊緣,怪物睜開眼,看見了自己漆黑的爪子再度閃閃發亮,奧提緊緊纏在上頭。 烏爾德的紡車飛快紡出無限的絲線。 薇兒丹蒂的量尺量不盡扭曲的絲線。 詩寇蒂的剪刀並不提向竄飛的絲線。 怪物的命運絲線並不受命運的女神擺佈,她們的洞穴中一片狼藉。 牠癱倒了下來,將爪子高舉在眼前,顫抖著哀求:「求求你——讓我自由吧!」 奧提第一次回應了怪物:「你出生之時我便開始存在,我倆是無法分開的,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啊——」 怪物絕望的尖叫順著寒風傳得很遙遠,就連高聳雲端之中的眾神也能夠聽見。 「我就是可怕的奧提,可怕的奧提就是我啊——」 |